已是十月十五日,扶舟县境内尚未落雪,但早晚间的露水,已经会结成一层薄薄的冰。
少年模样的大真人问了句:“分明是我师弟神游出去了,怎么你会说是我?”
龙丘棠溪一笑,反问道:“难道大真人没去吗?”
少年道士摇头笑道:“好聪明的丫头,你能得水神青睐,看来不只是你爹的功劳。”
龙丘棠溪只是笑了笑,自己身上携带的那些许水神真意,是降生之时就被爹爹强行弄来的,所以水神青睐,算不上吧?
龙丘棠溪问道:“大真人是收南宫妙妙为徒了?”
大真人点点头,“楼观道,也该有个传人的。我最看好的是刘顾舟,但他不愿拜我为师。如今这南宫妙妙,胜在道心清澄。”
龙丘棠溪又问道:“与张五味相比呢?”
大真人笑着摇头,“不一样的,各有千秋吧。前者是那种搅不浑的清,后者更偏向于拒污。”
两人看似闲庭若步,事实上步速极快,只小一刻功夫便登上山顶。
大真人看了看山下灯台树,轻声道:“其实当年在青鸾洲那处洞天,我与大法师有过一场较量,落在了下风,这才捏着鼻子看着他把你们送到三百年前的外界。但好在是结果并不差。就如同你,虽然资质绝佳,但若无那三百年的历练,你如今撑死了也就是神游境界吧?刘景浊,资质也不差,但比你差点儿,若无那三百年光阴,如今可能也就是个未曾五气朝元,也没有单独开辟天地的神游境界。他那身被灌顶的修为,注定是要丢的,即便不去人间最高处自讨苦吃,也会被人轻轻松松废掉。”
站在山巅的那些人里,只要想知道什么,用点法子就能知道,更何况是八千年来头一次下山的大真人。
龙丘棠溪问道:“按照大真人的意思,我们还得谢谢大法师吗?”
少年道士笑着说道:“别那么重的怨气,外面那半座天下,也没多太平。真正的天外,那些个人之所以谋九洲,是谋天下气运。当然阻拦之人也极多极多,相较于苦守归墟,难多了。”
顿了顿,大真人笑道:“不过也没什么好劝的,人没脾气,那就不算个人了。我今日到青椋山,其实是想问你一句,当真想好了?那把剑是认了刘景浊为主的,即便你手持那剑,也不一定守得住十万大山。”
龙丘棠溪想了想,轻声道:“当然想好了,就当是等他嘛!”
大真人神色古怪,“当真如此喜欢?一见钟情?”
龙丘棠溪笑着说道:“一见钟情谈不上,那时候我年纪太小,是真想着杀了他,可人家是个登楼境界,我杀不了。后来,稀里糊涂的,等发现的时候,就好像很喜欢了。大真人喜欢听这个?”
少年人笑着说道:“反正你也没处说去,我乐意听。”
龙丘棠溪咧嘴一笑,伸手扶住栏杆,轻声道:“去了外界的第十个年头,我二十四,那时候往后一些年,我跟他没有联系,就是闹掰了了的那种。那几年他在开医馆,我在学音律。本以为这辈子没什么交集了,结果偏偏碰见在了东胜神洲。是他先开口说话,他说,刚刚分开的时候,他买了好些酒水,准备喝个烂醉,结果只喝了三口就喝不下去了。他说,那时候他忽然觉得,原来他以为他很喜欢我,可那只是以为而已。”
最气人的就是这句话,什么叫我以为我很喜欢你,可分开之后才明白,我以为,只是我以为。
那时候龙丘棠溪只板着脸说了句:“那就滚一边去,天底下就你刘景浊一个男人了?”
可背着琵琶要走的时候,那家伙却忽然跑过来拦路,说了句:“用能不能喝酒去判断是否喜欢一个人,有些太幼稚了。”
龙丘棠溪那时候还是一肚子气,干脆来了句:“有屁快放!”
一阵凉风吹来,思绪被拉回,龙丘棠溪笑着说道:“他说啊,我以为的我以为,才是真正的自以为是。再见到你时,我就觉得那些都是狗屁,我天天做梦都会遇见的人,终于在梦外找到了,肯定不会再撒手。”
大真人哈哈一笑,觉得很有意思。
龙丘棠溪接着说:“我故意没理他,结果那家伙拿出来一件衣裳,说很多年没洗了,是我穿过的,他不敢洗,怕要是日后见不到了,连最后一点念想都没了。我当时就没忍住,哭的稀里哗啦的,结果就被骗回去了呗。”
大真人个头儿太矮,只比围栏高过一个头。他抬起胳膊架在围栏上,轻声道:“你没想过是那条红线的原因?”
龙丘棠溪点点头,“想过,但也想过别的,例如即便没有那根红线,我也躲不过他的花言巧语的。”
大真人转过头,“既然如此,那我就有话直说了。”
龙丘棠溪点点头,“等的就是大真人直说。”
少年道士神色凝重了起来,他缓缓开口道:“应该没有谁比你更不希望刘景浊死了吧?”
龙丘棠溪点点头,“那是当然了。”
大真人苦笑道:“可他,必死啊!一个活人,又怎能逆流而上数万年呢?”
哐当一声,龙丘棠溪双膝下跪,脑袋死死抵着地面,沉声道:“大真人一定有办法。”
她甚至想都没有想,就这么干脆利落的跪在了地上。
大真人弯腰扶起龙丘棠溪,叹息道:“有什么好跪的,来找你,不就是想办法来了。我先前分身神游一场,尝试了无数法子,唯独能想到的法子,就是为他立起一道道引路灯塔,可这路标要如何去立,我也不知道。”
两界山倒塌之后,一个是因为逆流而上才能活着的人就没了根基,随着光阴流逝,会慢慢变作孤魂野鬼,于时间长河之中飘荡。
慢慢的,他的神魂神念,会被天地意志消磨殆尽,他能撑到什么时候,不好说的。
倘若有一道道火光指引,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龙丘棠溪忽然想起了什么,沉声说道:“我会走一趟斗寒洲。”
大真人点点头,轻声道:“南宫妙妙会是板上钉钉的九洲道门执牛耳者,她的道心,太过纯粹了,这会是一个变数。”
此时南宫妙妙已经离开了,留下了甘吉。
她一路往南去,不是去离洲,是去往瘦篙洲。
一趟南山之后南宫妙妙,已然是炼虚了。…………
十月十五,下元节。
中原有个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的说法儿。
上元正月十五日,中元七月十五日,下元就是十月十五日。
也不晓得咋回事,千百年来,这三个节日,居然成了所谓的鬼节。
对于平妖道槐柳郡来说,堪比过年。
白小豆一直很好奇一件事,妖族那边尚且可以繁衍生息,鬼修这边咋个办?那不是死一个少一个吗?再者说了,鬼又不需要吃东西,那他们建国之目的,在于何处?
刘景浊笑着解释道:“所以这座槐柳郡,注定了会地广人稀,也不会长久,可能几十年后,就会并入其余郡。他们不需要吃饭,不需要穿衣,也不怕挨冻,但除却鬼修,剩余鬼魂想要魂魄不散,是需要有人在他们坟前烧纸的。”
姜柚还是没明白,“那从前的鬼国呢?”
刘景浊说道:“那时候不一样,那时的鬼国是会与酆都罗山的明船抢鬼魂的,半座轮回路本就不堪重负,酆都罗山乐得有人分忧。但如今不一样,不会有“新丁”添补,所以妖鬼大道的鬼,注定会消亡在几十年内。”
说话间,已经到了平妖都护府前。
刘景浊迈步上前,与门口守卫说道:“去告诉孙将军,刘见秋求见。”
门口兵卒头都没转,只是说道:“没听说有个叫做刘见秋的要来拜会,门房没有留案,你不能进。”
刘景浊无奈后退,想着闯进去还是怎么办呢,想来想去,干脆大喊一声:“孙疯狗!老子有东西给你!”
门口守卫都没来得及反应,有个穿着单薄内衬,甚至光着脚丫子的糙汉子如石头一般砸来。
那位平妖都护盯着刘景浊看了好半天,嘟囔一句:“也就十几年,你咋个成这小白脸模样了?”
刘景浊撇撇嘴,“去你娘的!”
那位孙姓都护哈哈一笑,光着脚就落来把手搭在刘景浊肩膀上,笑着说道:“你们他娘的神仙老爷,就是比我这小小武夫强,我就比你大十岁,瞧瞧,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你爹呢。”
说出来才发现,好像发现哪里不对劲,这家伙可不光是从前的刘见秋啊!
孙枫缑讪笑道:“就当我放了个屁啊!走,咱们喝酒去。”
刘景浊没好气道:“要不是你这张破嘴,至于十几年了,明明是都护,却弄了个等同于副都护的官职,他娘的从四品?”
孙枫缑撇撇嘴,“那有什么法子?姓耿的都是大都护,也不才是个从三品?行了行了,你小子少提伤心事,咱们喝酒去。”
刘景浊一拳头砸开他,指了指白小豆跟姜柚,笑着说道:“这是我大弟子跟二弟子,不表示表示?”
孙枫缑哭丧着脸,凑到刘景浊耳边,轻声道:“我担任平妖都护时,已经没油水捞了啊!我老孙穷鬼一个,你这不是为难我吗?”
刘景浊一笑,拍着孙枫缑肩膀,轻声道:“老兄弟几个,好像就你跟老黄了。”
带着白小豆三人进去,孙枫缑穿好了鞋子,这才说道:“黄乐昏,死了。我从东北换防回来,被任命平妖都护之后,特意去了一趟。他腿上有旧疾,要少喝酒,结果他听见你被罢黜王爵,贬为庶民之后,气不过,一顿酒喝走了。”
刘景浊沉默了片刻,下意识举起了酒葫芦。
结果被孙枫缑打断,“来了,就喝军中的酒。”
白小豆瞧瞧带着姜柚跟竺束走了出去,师傅与军中的故人很多年不见了,估计要喝好一通酒的。
走出门,姜柚轻声说道:“我一觉得,师傅十二岁就参军,是不太小了些?”
白小豆敲了敲脑壳,叹息道:“有个家伙你没见过,人家九岁就是秀才,十二岁就是举人了!”
对于钟孝泉,白小豆是服的,服服帖帖。
竺束就跟在后面,话不多,偶尔插一句,问些什么,反正是不敢向着姜柚发问的。
他现在有些期望去青椋山,他想看看,一个妖族与人族和谐相处的山头儿,是个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