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赵沛和金晖皆为冲锋猛将,尖锐有余,守成不足,如今交趾内乱,三二年间必然战火不熄,需得有稳妥的文武大臣前往镇守。
大功,唾手可得!
几位阁老脑海中同时浮现出这句话。
依赵金二人定下的内耗主基调,如无意外,短时间内大禄不会和交趾正面开战,此时过去,多为震慑……
那么派谁去?
谁不想沾这点儿功劳?
原本一团和气的氛围好似突然掺了杂,空气都变得黏稠,众人的笑声渐渐被压得低下去,眼底也多了点儿思量。
今日董春告病假,内阁便以胡靖为首,他却不好出这个头,故而只向天元帝请示,“陛下,该派何人前去呢?”
天元帝的目光从一干阁员脸上划过,神色莫名,只看向太子,“太子以为呢?”
若在以前,这么大个烫手山芋丢过来,太子吓都要吓死了,可这么多年过去,他也慢慢练出来,很有几分曾经天元帝处变不惊的神态。
“交趾东南一带临海,且兼具丛林、山谷和河滩地形,极为复杂,以儿臣愚见,需得挑选既擅长丛林战,又通晓水战的武官坐镇,另有专治桑、稻的文官辅佐,齐头并进。”
当太子这些年,他学到最多的就是治国需得着眼全盘,哪方面都不能落下。
天元帝嗯了声,问胡靖为首的内阁,“诸位以为呢?”
胡靖带头笑道:“太子殿下思虑周全,臣等敬服。”
交趾东南一带确为特例,想要同时满足这么多条件殊为不易,算来算去,也就那么几个人……可到底挑谁,却不能他开口。
天元帝明白他们的忌讳,也不勉强,略闭了闭眼,“文官么,简单,长江以下地方官皆可,至于武官……”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下面两排座位之首,略顿了顿,又继续往后挪,最终停在秦放鹤脸上。
秦放鹤:“……”
他知道天元帝要说谁,二师伯苗瑞!
董春告病,事关董门,他几乎立刻就站起身来,“当以四十岁上下武官为妙,既有经验资历,又正值壮年……”
苗瑞曾任云贵总督数年,麾下统领的便是如今常驻交趾的付虎等丛林兵,若过去,将知兵、兵服将,自然如鱼得水,无需磨合。
且他又曾任浙江巡抚数年,虽不统兵,可也少不得与水军打交道,熟知各种关窍,正是此番急需的“水陆两栖”人才!
但问题是,苗瑞比汪扶风还大一点,今年都快六十五了!
饶是他依旧精力旺盛,终究年事已高,再飘洋过海跑去交趾那种湿热之地,能不能熬得住?
此为其一。
其二,赵沛和金晖便是秦放鹤举荐,如今立功,他这个推荐人自然功不可没,若再派苗瑞南下,又是一功,只恐树大招风啊
!
不光他想到了,内阁其他几位老爷子也想到了,眼神多少有点微妙。
羡慕吗?
那是自然。
但……还真无计可施。
因为放眼整个朝堂,年纪合适,职位和能力又有如此跨度的,还真就选不出第二个。
天元帝摆摆手,语气和缓却不容质疑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交趾局势复杂多变,正该派遣经验丰富的老将坐镇,此事就这么定了。”
本月董春频频告病,身体确实有些撑不住了,纵然他再有心挽留,最迟中秋之后,董春必要递交辞呈。
届时董门便只剩秦放鹤一人在内阁,外头也就不用担心权力失衡。
皇帝都这么说了,莫说秦放鹤,纵然董春在此也是没奈何,只得应下。
天元帝深谙打一棍子给个甜枣的道理,又笑道:“你若担心,朕从太医署挑几个老成持重的太医跟去也就是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真是皇恩浩荡,秦放鹤只得替苗瑞谢恩,感激涕零。
要说天元帝狠辣,确实也狠辣,对叛贼、贪官从不留情;但对看顺眼的人,那也是真喜欢往死了用……
谢恩落座后,秦放鹤几乎都能感觉到几位同僚体内逐渐积蓄的别样情绪。
“文官么,”天元帝拨弄手串的动作顿了顿,轻飘飘丢出一句,“让胡泽去。”
此言一出,原本关注着秦放鹤的几位阁老下意识望向胡靖,胡靖本人也愣了下。
胡泽,曾任江西巡抚,现年四十五岁,是他的侄儿。
虽说举贤不避亲,但这样的美差落到自家头上,胡靖多少要谦虚几句表示一二。
奈何天元帝不给他这个机会,说完了就摆摆手示意众人散去,“吏部即刻拟定委任书,月底前出发。剩下的缺你们看着办,做个票拟上来,朕批红。”
内阁只得起身告退。
出去的路上,秦放鹤拱手朝胡靖道贺,后者也还了一礼,秦放鹤侧身避开,不敢全受。
董春为首辅,武官用了他的弟子;胡靖为次辅,文臣用了他的侄子,一文一武,不偏不倚,资历也都够,满朝文武见了也说不出什么来。
这个当口挑了两位老爷子的人用,既因为合适,也是给他们体面的意思,同时也算是默许了胡靖继任首辅的安排,按下一干躁动的心。
傍晚出了宫,秦放鹤先去了董府看老爷子,董苍也在,正亲自端着药碗侍疾。
这么多年过去,董苍年纪也大了,偏执孤僻的性子倒是磨得差不多了,见了秦放鹤,竟也会主动颔首示意。
不过日常寒暄么,还是太超过了些,想都不要想。
他对天文一道颇有见地,如今便在司天监,官职不高,但重要性不低,又能避免□□,闲时编书,倒也颇自得其乐。
秦放鹤慢慢把今日天元帝的安排说了,董苍喂药的手一顿,董春也沉默片刻,“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交趾,其实
真算不得什么好地方,比两广和海南更偏更湿热,苗瑞一把年纪还往那边跑着收拾烂摊子,确实艰难。()
但正如他所言,这实在是个肥差,又不用战场拼杀,旁人还巴望不来呢,若自家推脱,未免有些太过不识好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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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人臣者,岂能挑肥拣瘦?
所以既要接得惶恐,谦卑而恭顺,又要显出激动来……
可惜啊,哪怕苗瑞再年轻十岁,不,五岁也好啊!
不过退一步想,也亏着苗瑞赶上好时候,再晚几年,纵然他想去,天元帝也不会允许了。
本来么,世上的事从来就没有十全十美,有这个局面实属不易,该知足。
董苍还想继续抽空喂药,老爷子却皱眉,自己端过来一口气喝光了,“这样的事,不用你。”
董苍亲自拿手巾替他擦嘴,“儿子尽孝,应该的。”
老爷子皱巴着脸,“当品茗么?”
越慢了越苦!还酸!还辣!
董苍:“……”
秦放鹤:“……噗。”
董春漱了漱口,赶紧嘴巴里都麻了,“这是陛下的恩典,有麟此去,正好可以磨练磨练小辈。”
据说昔年苗母生育之前曾梦到麒麟,麒麟乃瑞兽,又善战,后来董春就为苗瑞起了有麟的字。
秦放鹤笑着点头,“这倒也是。”
苗瑞有个小儿子,二十出头,才中举,文采、功夫么,倒也要的,只是没吃过苦,少些历练,如今正好跟着苗瑞出海长长见识。
正说着,外头传饭,董春听了不言语。
董苍劝了几句,收效甚微。
秦放鹤不觉好笑,老小孩儿老小孩儿,原本董春何等威严人物,如今年纪大了,小辈们愿意哄着,渐渐地也就任性起来。
“有什么菜?”秦放鹤问道。
来人便报了菜名,愣是给秦放鹤听得想出家。
好么,全都是些清淡软烂的菜色。
董春本就偏好重口,年纪大了味觉嗅觉退化,口味更甚,这些东西别说他了,连秦放鹤都不爱搭理。
“得了,”秦放鹤笑着起身,“今儿有空,我在这里混一口,顺道加个菜。”
董春掀起眼帘瞅了他一眼,就有些满意,随口挑了两样吩咐道:“送去伯府,跟他媳妇说他在这里吃。”
稍后阿芙看着那边送来的虾仁豆腐羹和清炒时蔬,也乐了,隐约猜到怎么回事。
秦放鹤下厨,董苍别别扭扭跟去厨房偷师,就见他先拿了老豆腐切成一寸见方的大块,下油锅炸成金黄,便忍不住道:“太医说了,老爷子年纪大了,血脉易淤堵,清淡些才好。”
炸好的豆腐放凉,掏出里面的瓤来,就成了一个个四四方方的小箱子,金黄可爱。
秦放鹤道:“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换你我整天这么吃能受得了么?若心里不痛快,不思饮食,更伤身不是?”
若董春一直吃斋念佛也就罢了,可他从来就不是
()那样的人呀,一辈子的饮食习惯哪里是说改就能改的。
减肥健身偶尔还能来个放纵餐呢,说句不中听的,老爷子八十二了,在这个时代,算是吃一口少一口的年纪,何苦来哉?
董苍听了,也就不作声了。
他们当儿女的,自然希望父母长命百岁,确实忽视了他们的自身感受。
秦放鹤又亲自选了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斩泥,加了葱姜蒜等去腥,都塞到豆腐箱里去。
炸过的豆腐外皮劲道柔韧,内部蜂窝状又格外爱吸汁,一口下去,荤素融合,多种口感,极妙。
见董苍看得认真,秦放鹤也乐得传授经验,后头焖烧的时候还特意用小勺子撇去一点煮出来的油脂,剩下大部分。
“这么一来,他老人家吃得舒坦,咱们做小辈的看得也放心……”
越是年纪大了越要及时摄入油脂,只要不过量就行。
但老年人脾胃弱,容易积食,像这样炖煮过的肉馅儿正合适。
汤汁吸收热力,炸开一个个大泡,顶得一口口装满肉馅儿的小箱子哆嗦嗦咕嘟嘟直叫,颇有几分可爱。
董苍唔了声,倒是听得仔细。
炖好的豆腐箱吸饱了鲜甜可口的汁水,鲜嫩丰沛,肉馅儿的油脂又大多炖了出去,香而不腻,董春很受用,配着香浓汤汁足足吃了大半碗饭,面部轮廓都柔和了。
董苍领情,破天荒主动送秦放鹤出门,吓得他频频回头,生怕这厮背后暗算。
到了大门口了,董苍才忽然来了句,“你二师伯的事,倒不必担忧……”
前不久苗瑞还写信向董春问安,说他每日吃饭多少,还能举起几十斤重的石锁,闲时仍去打猎云云。
这其中固然有报喜不报忧的夸大之嫌,但若苗瑞真的身体衰败,自然就不会说得这般流畅了。
所以总体而言,那半老头儿且硬朗着呢!
用了晚饭回家,秦放鹤又同阿芙闲话,阿芙也笑,“今儿我一看董府的人来送菜,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这人啊,真是越活越年轻了。”
放在早些年,他们刚成亲那会儿,谁敢想董春会耍小孩子脾气?
又感慨董苍,“如今好算也稳重了。”
“这都多大年纪了,孙子都抱上了,若还不稳重,老爷子先就要脱下鞋来抽他!”
他神色夸张,逗得阿芙前仰后合。
秦放鹤跟着笑了一场,说起日间内阁的安排,“今日胡靖其实有点急了,我分明瞧着他呼吸乱了一瞬。”
董春确实退位在即,胡靖是铁板钉钉的继任者,但前提是……他能活到那会儿。
毕竟也七十多岁的人了,不比董春年轻多少,说实话,这个时代只要过了七十五,哪天走都不算意外。
前段时间杜宇威杜老,比胡靖还小呢,不照样在梦里睡去了么?眼睁睁看着身边年纪相仿的同僚陆续故去,胡靖不可能一点儿都不怕。
所以他的急切和担忧,秦放鹤可以理
解,董春也明白。()
可眼下是董春想退,天元帝不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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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无可奈何。
“陛下如此安排,也算安了他的心了。”阿芙道。
胡靖确实安心了,接下来的几天,对待秦放鹤格外和颜悦色,还主动找他说起交趾的各项人员缺口。
这算是老头儿给自己做脸了,秦放鹤也领情,规规矩矩推了几个人,哪个派系的都有。有被采用的,也有被刷下来的,其实都不要紧。
每每忙里偷闲,秦放鹤也不禁暗叹,这派官和读书人科举何其相似?看似公正,实则与坐地分赃无异,你一十,我一十,有人吃肉,说不得也得给旁人留几口汤……
六月初,赵沛、金晖等人与前去接应的苗瑞、胡泽交接完毕,率使团自交趾归来,面圣当日就接到了嘉奖:
赵沛升任兵部左侍郎,从三品,金晖却被派去执掌鸿胪寺,为正四品鸿胪寺卿。
鸿胪寺为对内礼仪、对外接待机构,逢三年大考也主持殿试,任务多且繁重,急需熟知天下大势的人纵览大局。
金晖出身世家,一概礼仪都是熟悉的,又曾出使交趾,升任鸿胪寺卿倒也算恰如其分。
但……总归不如六部有实权。
私下赵沛和金晖同来找秦放鹤道谢,后者便先道贺,“占领交趾东南一带,多有三熟稻田、橡胶林,哺育百姓,此为一利;使我朝与吴哥呈三面合围之势,交趾为我囊中物,此为二利;新增海岸,多水产、港口,少赋税、多增益,此为三利;拱卫南部边防、震慑三佛齐等岛国,此为四利。有此四利,你们升官乃是水到渠成的事,与我无干。”
升官发财,饶是赵沛有心谦虚也难掩欢喜,说了许多好话方才罢了。
倒是金晖始终表现得不咸不淡,稍后告辞时,也故意落在后头。
秦放鹤知他心下不快,也不催,只道:“如今六部职位填满,你的资历毕竟略浅一层……”
再一个,交趾发生的实情都被原原本本转述给天元帝和内阁听了,众人虽然肯定二人的功绩,但金晖的手段未免太过激进,上面有意按着他磨磨性子。
金晖哼哼两声,没有追问,却也没有否认。
秦放鹤就笑,“鸿胪寺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对内么,自有下头的人去做,陛下拨你过去,主要还是看中了你对外的锐意进取,你可不要让陛下失望。”
这些年大禄朝如日中天,对外交往频繁,鸿胪寺地位和重要性直线攀升。
而在外交方面,也需要强硬的姿态来匹配,而本朝臣子多读儒家著作,慷慨仁慈有余,尖锐严酷不足,倒是也需要金晖这样的过去调和调和。
而且,不光这一批阁老们,天元帝也渐渐年迈,这两年他已经有意将不少朝政交给太子处理,也是个锻炼的意思。
由金晖给鸿胪寺打个样,过两年他攒够了资历,再调回六部,调教出来的人手和风格正好延续给太子用……
金晖是个聪明人,一点即透,况
()且他也知道自己选得这条路不好走,这次能升官已经算不错了,便将刚攒起来的些微怨气去了。
送走金晖,秦放鹤回到后院,进门就见阿芙正看书信,脸上一时喜一时忧的。
“怎么了?()”秦放鹤顺手给她倒了一杯茶过去。
阿芙把信转给他看,孔家来信,问阿嫖的事,唉,你自己看吧。?”
秦放鹤看了一眼,笑容消失。
求亲!
早在几年前孔植中了秀才时,就陆续有人家欲缔结秦晋之好,奈何那小子只说还小,要专心学业。
然后这一拖就到了这会儿,他都十九了,再不定下来也不像话,就向父母坦白,说想娶阿嫖为妻。
其实不用他说出口,孔姿清夫妇也早就猜到了。
俩孩子从小一起长大,两小无猜青梅竹马,门第相当、知根知底,实在是门好亲事,但……阿嫖未必愿意啊!
作为看着阿嫖长大的伯伯,孔姿清亲笔跟儿子深入交流过好多次,主旨只有一个:儿啊,如今再论亲事,是咱家高攀,成不成的,咱说了不算。
阿嫖从小就野,颇有主见,后来更是凭自己的本事挣了郡君的爵位,这算上前朝都是独一份儿的,怎么也算半个皇亲了。
秦放鹤又在内阁,素来在陛下跟前有脸面,没准儿来日阿嫖的婚事,还能得个指婚的恩典呢。
平心而论,孔姿清知道自己的儿子确实很优秀,但你优秀,人家姑娘就一定要嫁给你吗?
别说孔姿清,孔植自己都觉得悬,所以虽然跟阿姚日日在一处,都没敢告诉对方。
儿女都是债,眼见儿子大有非卿不娶的架势,没奈何,孔姿清只好仗着几十年的交情,亲自手书一封,委婉地向老友表示了意思。
阿芙眼睁睁看着秦放鹤变脸,然后开始捶胸口。
胸闷!
秦放鹤用力抿嘴,按着桌子就要起来,就听阿芙幽幽道:“人在定北呢。”
秦放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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