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8 章 明月(七)(1 / 2)

“大人,”小方从后院回来,顺手将往炕上丢了几颗满是新鲜泥土的艳丽菌子,“后院挖出来的,都是本地最毒的几样菌子,若果然吃下去,不死也残。”

应该是这婆媳俩先用毒菌子熬了汤底,但煮过的菌子仍有毒性,恐被禽畜或不懂事的孩童抓来误食露了马脚,并不敢胡乱丢弃,便埋在后院。

有同伴就骂:“好毒妇!谋害钦差的大罪,你们担待得起么!”

隋青竹看了一眼,只觉心寒,脊梁骨都像被戳了几个眼儿,这几天攒的干劲儿顺着散了大半。

好歹毒的奸计!

云贵一带盛产各色菌子,因滋味鲜美,令人欲罢不能,每年因误食而中毒乃至丧命者不在少数。

若自己孤身前来,不设防吃了,来日有个什么好歹,他们也可以推说是我嘴馋贪新鲜,误食毒菇。如此不光事后仵作查不出破绽,传到京中,只怕自己身后名也要毁于一旦!

他看着地上跪倒啼哭的祖孙三人,待要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

若非苗瑞警惕,派了小方等熟悉本地风物的人跟着,莫说心寒,只怕此刻他人都凉了。

“……小人真不想害人的呀,”那媳妇到底口齿伶俐些,搂着孩儿哭泣,“可若不这么做,他们就要杀了小宝,小人死了不要紧,可香火不能断了,如今家里没了男丁,就剩这么点儿指望……”

“大人,他们会杀人的,真的会杀人的!他们还要掘了我们的祖坟啊!”

“混账!”小方骂道:“那恶人要杀你,你害怕,可知谋害钦差乃是诛九族的大罪,你就不怕了吗!”

他这一嗓子,直如炸雷一般,惊得那三人打个哆嗦。

那老妪怯怯地抬头瞥了隋青竹一眼,见他面沉如水,一言不发,结结巴巴地说:“他们,他们说若是成了,自然不必讲,也就成了。即便不成,大人爱民如子,必然也不会,不会害我们的……”

大约她也知道这话理亏,声音越来越小,待到最后,已若蚊蝇。

前面倒也罢了,听了这话,隋清竹实在忍不得,拍案而起,“可恶!你这是在要挟本官吗?”

谁说百姓都愚昧,看吧,分明他们这般自私、狡诈,也会欺软怕硬!柿子挑软的捏!

本官怜惜你们生活不易,不愿为难逼迫,你们不思感激,反而借机加害,眼中还有天理王法在吗?

纵然他不追究,可大禄载有明文,谋害朝廷命官者,纵然失败,亦与成功同罪,加害者处以极刑;谋害钦差者,罪同谋反,诛三族!

那祖孙三人吃了一吓,先是一抖,竟又啼哭起来。

小方等人听得心烦,“大人,同这等混账废什么话,卑职一刀一个结果了便是!”

光是谋害钦差的罪名,就够杀个十遍八遍的。

“不不不!”

“大人,大人饶命啊,小的不敢了,不敢了……”

见那婆媳二人还要求饶,小方怒目一蹬

,抬脚欲踢。

“住手!”隋青竹及时喝止,声音中,分明有了几分颓然。

昏黄的油灯下,他俯视着那满面泪痕的祖孙三人,一声长叹,整个人仿佛在瞬间苍老了好几岁,“好好好,你们怕,你们不想死,所以就来杀本官……”

这又是什么道理!

可偏偏她们还真就拿捏住了自己。

百姓怕死,有错吗?

造成如今局面的,是她们吗?

不,是地方的只手遮天,是朝廷用认不清、查人不明……

可,可我就该死?

眼见隋青竹如此模样,小方也怕他滥好心,忍不住“以下犯上”进言,“大人,小的以前不敢说,如今也说不得要讲了,您确实是个难得的清官,待大家好,咱们都是真心敬服。可终究太好了些,太好了就不像官儿,不像官儿,下头的人就不怕您,不怕您,自然什么事都做得出。”

便如今日下毒。

虽说有苦衷,可未必不是隋青竹纵的,但凡换个官儿,都不用说云南巡抚严英杰或总督大人,便是平日里耀武扬威的本地小小知县,这村子里的百姓哪个见了不是屁滚尿流?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下毒!

隋青竹听了,半晌无言,良久才嗟叹道:“你说得对,他说得也对,我这般一味施恩的行事,终究是办不成什么大事的……”

升米恩斗米仇,你一心为他们,做得太体贴了,反倒成了自掘坟墓。

可怜,可叹,可笑!

小方虽不晓得他口中的那个“他”是谁,但钦差大人肯听,并不嫌弃他多嘴就好。

“谁指使你们的?”隋青竹也不叫那几人起来,微微垂着眼睛问道。

那媳妇本能地抬头看了眼,只见他大半张脸都被阴影笼罩了,看不分明,与方才来时的和气可亲判若两人。

就是这一瞬间,她隐约觉得,他身上似乎多了某种熟悉的,令她们本能恐惧的东西:官威。

她不敢多看,更不敢多想,深深地埋下头去,声音颤抖道:“蒙着脸来的,当时屋里也没点灯,看不大分明……瞧着不高不矮,不胖不瘦……”

“这样的人外头一抓一大把,用得着你说?”小方不信,“我们大人好性儿,我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你嘴里但凡有半句虚言,老子就……”

说着,刷一声抽出佩刀,往那孩童身上比划。

女人瞬间崩溃,“小人所言句句属实,确实看不清啊!”

小方等人还要再逼,隋青竹就摆摆手,“她们说的未必有假。”

对方既然动手,肯定不会轻易留下把柄,自然也不会叫体貌特殊的人来。

小方等人立刻收住,围过来问道:“大人,接下来怎么办?”

隋青竹忍不住盯着桌上那锅渐渐凉透的菌菇鸡汤看了许久,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曾经非常宝贵的东西,悄然间离自己远去了。

“敌暗我明,一计不成恐还有后手,我们且不要轻举妄动,

给留守的兄弟发信号,再放烟火与总督大人,请他派兵来接。”

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危险仿佛强加给隋青竹一种名为“狠辣”的东西,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是那样冷漠,近乎刻薄,好像来自于另一个陌生人。

“将所有相关人员,全都带回总督府一一审讯!如有反抗,原地上枷锁!堵了嘴、绑了手拖回去……”

他用的是“审讯”,而非之前的“问话”。

只要把这些人带回去,越全须全尾的回来,敌人就越不可能相信他们的清白,一定会以为他们“叛变”了。

所以为了保命,这些人就不得不硬着头皮吐出点什么来。

得了号令的小方等人瞬间兴奋起来,转身去院子里放信号烟火。

听着外面“嗤嗤”的破空声,看着骤然亮起又迅速暗淡下去的天空,隋青竹不禁有些恍惚,又有些后怕。

怕死么?

他是个凡夫俗子,自然是怕的,但他更怕的还是源于自身的改变,让他觉得已经变得不大像曾经的自己了。

很陌生。

至于这种变化是好还是坏,现在的隋青竹完全无力分辨。

唯有一点很清楚:如果他不改变,这一趟,可能会死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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