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雨水来得又急又快,秦放鹤带人先行一步离开村学时,外面已然暴雨如注。
他自己擎着油纸伞,背着一只手,不紧不慢走在前面,将秦山和秦猛,连带着因梅梅大胆宣言而带来的余波,悉数甩在身后。
豆大雨点重重击打在伞面上,啪啪作响,地上高高溅起的水花与雨帘斜织,天地间苍茫一片。
秦山和秦猛对视一眼,听着前方雨幕中传来的断断续续,若有似无的小曲儿……十一郎的心情,似乎很好。
不久前梅梅野心勃勃的发言震惊全场,但除了秦老三等人震怒外,多数村民只是善意哄笑,觉得这个小丫头真是异想天开。
对于村长的人选,其实大部分人都不怎么关心,因为一直以来有资格参与竞争的就那么几个。
许多人都是这种心理:反正我上不去,爱谁谁!
梅梅想上?
上呗!
若果然真能带大家多挣钱,别说一个梅梅,就是一尊木雕泥塑,我也能跪下哭坟!
现场一度很割裂,秦老三等人反复跳脚,而大部分村民却十分木讷。
老村长面色如土,秦山秦猛等秦放鹤的簇拥者亦面沉如水,想着这几个老货真是一把年纪活到狗身上。
你眼前坐着的可是朝廷六品大员!能面圣的!前儿知府顾大人见了都要客客气气,你算什么东西!
可秦放鹤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非常和气地问大家怎么想的。
众村民面面相觑,瞧秦放鹤的模样,倒不像是反对的,于是大部分人都含糊着说“只要能叫大家的日子越过越好就行”,再不然就干脆不吱声。
当然,也有反对的。
“女娃么,哪有做这个的……”
“就是,你年轻……”
秦放鹤就笑了。
年轻啊,真是个好词,陛下也很喜欢呢。
“强扭的瓜不甜,我也做不出来叫乡亲们为难的事,不如这么着,”年轻的官员微笑着,轻飘飘丢出一句叫所有人胆战心惊的话,“如今村子里人越发多了,想来也难管,不如明儿本官同林知县说一嘴,将此地划为大小秦村,分村不分族……”
愿意这样的一个村,愿意那样的一个村,你们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老子不管了。
这是秦放鹤回乡以来,第一次自称“本官”。
这两个字一出,老村长就暗道不妙,而秦老三等人也似乎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十一郎,确实不再是从前那个孤苦无依的少年了。
他不再需要他们。
而他们,还需要他。
现场陷入可怕的死一般的沉默。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乌云聚集,紧接着从云缝中漏下几点雨来。这几滴雨就像讯号,很快,哗啦啦,大量雨水从天而降,打在身上,激得人一抖。
虽是盛夏,可下大雨时,也还是冷。
所有人都看着秦放鹤,却无一人能猜透他的真
实想法:
这话,到底是玩笑,还是……
人群中也不知谁壮着胆子,哆哆嗦嗦问了句,“那,那十一郎,不,那大人,您,您在哪个村?”
分族,确实是大事,等闲不能分。
但分村么……
分村划片,皆在治理,也不过是本地父母官一句话的事,而秦放鹤跟林知县讲,也确实只需要一句话。
他还真就能办到,不比吃饭喝水更难!
谁问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终于有人意识到了危险。
秦放鹤换了个姿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
他朝秦松抬了抬下巴,语气轻松,“我教他念过几天书,”又看梅梅,轻描淡写,“他呢,又教过梅梅几日……”
秦松寡言,却不傻,当场表态:“大人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他们娘儿俩能有今日,全靠十一郎,哪怕明儿十一郎辞官要饭去,他们也跟!
众村民一听,也都回过味儿来,立刻七嘴八舌表示要跟他们走。
开什么玩笑!
如今村子这般红火,还不都仰赖这两个有功名的后生庇佑,田地免税、外出不受累,便是徭役不能全免,也因有了余钱余粮,可以买名额……
若这两位都走了,还过个屁!
想到这里,许多人还用愤恨的目光怒视秦老三等人。
都怪你们!
蠢东西,十一郎要不管我们了!
有性子急的,干脆当场就骂起来,什么“倚老卖老”“不知足”“没成算”“良心叫狗吃了”……
秦老三等人就跟被敲了闷棍似的,懵了。
一场风波,以如此荒诞的形式迅速落幕,是秦山和秦猛完全没想到的。
他们都准备好暴起揍人了!
雨很大,不过一刻钟的路程,衣裳下摆就都被打湿了,沉甸甸湿漉漉,紧贴在皮肤上难受得很。
乡间土路上很快汇起一口口泥洼,鞋底抬起落下间,全是粘腻,带飞一串串泥点子。
回到家,三人先各自去换过衣裳,秦山和秦猛收拾妥当了,又去正屋找秦放鹤。
秦放鹤日常很叫人省心,他更习惯贴身事情自己做,两人这会儿过来,其实也不知要做什么。
可方才发生的一系列事太过震撼,总觉的不听秦放鹤说点儿什么,晚上连觉都要睡不安稳了。
灶底膛火未熄,只用一点灰烬盖住了,这会儿拨开吹几下,猩红的火苗便再次跃动起来。
雨天湿冷,秦山想了下,翻出从京城带回来的茶桶,主动煮了一壶滇红,趁热帮秦放鹤沏了,然后跟秦猛一左一右杵在角落,不吱声。
秦放鹤端起来喝了一口,忽然笑了,“想问什么就问,瞧瞧,脸都憋绿了。”
他年轻,生得俊,只要他想,就可以笑得很好看。
这种笑容,能让他在很多时候轻松达成许多目的。
就比如现在,只一下,秦
山和秦猛就都不紧张了。
秦山挠挠头,有点担心,“村子里倒也罢了,只是回头消息传开,朝中其他大人们知道了,会不会……”
都是男人,你却偏要去提拔一个小丫头,岂不是叛徒?
乡下虫鼠蛇蚁最多,秦放鹤正站在窗边看外面屋檐下爬过的一只蚂蚁,听了这话,便指着那蚂蚁笑道:“你会在乎一窝蚂蚁的新王是男是女是公是母么?”
秦山和秦猛就都愣住了。
话糙理不糙,秦放鹤用最简单直白乃至粗俗粗鄙的语言,瞬间阐明了道理。
跟着在京城,在全国各地奔走的这几年,他们也算见识了,知道底层百姓对上位者而言,也不过蝼蚁罢了。
你会在意蝼蚁的头儿是谁么?
当然不会。
你会在意这窝蚂蚁是死是活么?
也不会。
所以上位者,也根本不会关心这么一个偏远小山村的村长究竟是男是女是人是鬼。
非官非吏,无关大局,谁会管这些微末小事?
按时纳税即可。
秦猛也跟着松了口气,“那就好。只是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有些后怕,那几个老货可不是省油的灯,方才我还在想,该怎说服他们呢。”
他习惯了秦放鹤跟人讲理、辩论,没想到今日三下五除二就给解决了!
真是痛快!
秦放鹤失笑,为什么要说服?
白云村的这些人,有什么资格让自己说服?
至于斗智斗勇?
呵,那更扯淡!
犯不上!
类似秦猛这种思维非常常见,常见于刚获得权力的人身上,他们的处境已经变了,但思维却没转换过来。遇事的第一反应还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但问题是,那些对象,讲理吗?
但凡涉及到血脉宗族的事情,本身就没什么道理可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