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五的年纪都快可以做他祖父了,如今却称兄道弟起来,虽说官场之上只以品级论高低,无可厚非,但也真能拉得下脸来主动降辈分。
不过顾云五敢叫,秦放鹤可不敢答应。
传出去叫人说他小人得志,不顾及官场前辈的颜面事小;“兄弟”一称意义特殊,万一自己接下,回头顾云五借机以董门名义行事就糟了。
故而秦放鹤受宠若惊道:“折煞我也,当不得大人如此厚爱,既然同在清河府地界,您唤我子归便可。”
官方称呼、直呼其名,都太过生硬,到了这一步,反倒是字号妥当些。
顾云五的眼神一闪,哈哈笑了几声,顺势换了称呼,又要亲自为其斟茶,“子归如此自律,实在难得,说实话,我也不爱饮酒,咱们便吃茶……”
秦放鹤立刻起身,隔着桌子伸手截了茶壶过来,“何须劳动大人,我自己来便是。”
竟然还是红茶,这厮还真是下大力气调查自己了。
招数接一连三被挡下,顾云五也不气馁,继续道:“早知子归你重情重义,奈何京城遥远,一时不得归,且又是我上任以来的头一个进士,故而一应进士碑也是我亲自督造……又顺路去令尊令堂贵宝冢上看过……白云村山清水秀,实在是好地方,想来子归便是汇天地精气的一段造化,便是那里的百姓也着实淳朴……”
听见了吗?
进士碑,本官亲自为你督造;你爹你娘的坟,本官也去探过!够意思了吧?
见秦放鹤只是道谢,也不说旁的,顾云五又试探道:“说起来,清河府辖下诸多州县,村镇更是不计其数,可朝廷的银子么,也就那么些,一时顾念不到,也是有的。此番我过章县,见到贵村百姓,乃至整个章县,都是一般无一的好,人也淳朴,日后少不得……”
一个人一旦发迹了,难免想提携家乡,一为回报,一为夸耀自身,顾云五此话,便是有意在财政拨款和政策上倾向章县和白云村。
秦放鹤听了,只装没听懂的,笑着打断道:“我虽年轻,没资历,但大人乃朝廷钦点命官,才干自然过人,岂有我插嘴的份儿?便是治理地方,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些话,我却不好听……”
但凡他接茬,就是以权谋私官官勾结,日后再也洗不清了。
快别说,不懂,不听!
我信任朝廷,信任陛下眼光,既然点了你来,你就好好干,也只能好好干,干不好是你无用,干好了是本分,千万别说是因为有所偏坦而拉我
下水!
眼见秦放鹤油盐不进,天色渐晚,若错过此次机会,顾云五也不可能真下到白云村去找他,那就太过刻意……
他也有点急了,当即把心一横,凑近了,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缓缓推了过来,“实不相瞒,愚兄敬仰阁老久矣,早有侍奉之心,奈何天公不作美,屡屡错过,只恨没有门路……”
上任清河府后,顾云五也曾去当地府州县学看过,果然没有再如秦放鹤之辈。
想来一个地方的灵气造化是有限的,前头陆续出了孔姿清和秦放鹤,灵气已然被吸干了。
没有人文,便只好从为政下手,然方云笙在时,一应都做得不错,珠玉在前,顾云五想再创佳绩超越也难。
他的师门和出身都只能算一三流,若这么下去,可能这辈子一个知府就到头了。
对常人而言,四品大员告老荣养也不错了,但谁没有三分野心呢?
再怎么说,秦放鹤也是清河府出来的,他是清河知府,便是天赐良机。
只要一句话,只要董阁老肯为自己说一句话……
不亲自来试一试,顾云五死都合不上眼!
秦放鹤也不去看那信封。
不用猜都知道,里面肯定是银票。
所以你看,只要迈过那道门槛,赚钱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哪怕你不伸手,也多的是人主动往里送……
他不接话,只是埋头吃菜。
赶了一天路,没来得及休息就来这边打机锋,真挺饿的。
见秦放鹤不接茬,顾云五忙道:“并不敢奢望太多,若得闲,能在尊师跟前提两句我的孝心也就是了……”
谁都知道秦放鹤是汪扶风最喜欢且唯一的弟子,但凡他说的话,汪扶风总要往心里去的。
而汪扶风又是董春最器重的弟子,以此类推……
晚上不宜多食,吃到五分饱时,秦放鹤就撂下筷子。
先喝口红茶润喉,再漱口,秦放鹤也不碰那信封,只对顾云五笑道:“大人一番心意,子归明白,只此番回乡,说不得要四处拜会,如此算来,或许要待个一年半载,什么时候返京也不一定,大人若有要事,岂不耽搁了?便是书信,或是脏了污了遗失了,也不美。”
什么银票,什么贿赂,我一概不知,今天这桌上有的,只是一封信,一封平平无奇的信。
可就是这封信,我也怕耽搁您的大事,不便捎带。
顾云五的笑快维持不住了。
真就,一点面子不给?
真就,半分机会也无?
说话间,秦放鹤起身,朝他拱拱手,向后退出,“不过大人说得对,相逢即是缘,来日我返京,说不得也要向师长说起沿途见闻……”
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纵然不给办事,也不能把话说死了。
听到这里,顾云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挽留再三,到底无用,也只好陪笑作别。
不
收银子,那就是不办事。
翰林院修撰不是钦差,但易面圣,又有六元的名号,若逼迫太过,却也能化身钦差,转头告自己一状……
退一万步,即便不告御状,自己还能对付得了董门不成?!
秦放鹤走后,顾云五又在原地杵了半日,这才颓然蹲坐回去。
唉,这董门,确实难登。
再看席面,他这才愕然发现,秦放鹤吃的竟都是最不值钱的几样菜,大鱼大肉,一概没碰。
沉默片刻,顾云五忍不住苦笑起来,“真是……”
几年之前,他还不懂眼高于顶的汪扶风怎么就相中了一个山沟沟里出来的孤儿,再好,那样的出身和见识,能好到哪里去?
可现在……他明白了。
很多时候很多事,单纯的努力可以做好,但若想做到顶尖,非天分过人者不能得。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一个人若无足够天分,纵然师父手把手教,也始终差一口气……
这小子,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那边秦放鹤回到房间,就叫秦山将那些新鲜瓜果都挪到角落里,看也不看。
秦山照做,忍不住小声问道:“……会不会太……”
瓜果而已,能值几个钱?
这么做,多少有点落面子。
如今秦放鹤越发喜怒不形于色,饶是他自小一起长大,也有些猜不透了。方才席间谈话,屋里只有秦放鹤和顾云五两人,余者皆在外,故而秦山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看现在秦放鹤的吩咐,想来也知道愉快不到哪里去。
秦山倒不可惜什么,只是担心对方会不会恼羞成怒,日后报复。
秦放鹤除了外袍,去铜盆边重新洗了手脸,闻言笑道:“如今你也小心起来。瓜果而已,也不是南方来的,如此品相的纵然稀罕也有限,何苦为了一点口腹之欲,凭白受人恩惠,落人口实。一日不吃也没什么,回去后自己掏银子买去,日日拿着熏屋子也使得……”
说得秦山也笑了。
“至于恼怒报复的,”秦放鹤笑道,“你也把他想得忒浅薄。”
能做到一地知府,多少有些手段眼色,哪怕相处不大愉快,也还没那么容易结仇。
只要他一天不倒,董门一天不败,顾云五就不敢使绊子,更不敢对章县、对白云村如何。
相反的,他甚至还会加倍照顾,只盼着来日用这份苦劳换来另眼相待……
秦山听了,若有所思。
出来这几年,他也跟着经历了不少事,眼光也好,城府也罢,俱都突飞猛进,不再是当年那个只知上山打兔子的傻乎乎的山村少年。
还不到安睡的时候,秦放鹤便靠在床头看书,看了几页,又对秦山道:“日后我去朝中做事,手下人少了不成,到底还是知根知底的人用着放心。这次回去,你跟猛哥在村里选一批衷心可靠的出来,也不用多,四个六个八个都成,你们一人一半教导着,不要顾及谁家的什么老脸,只要听话、得用的才好。”
家里伺候的仆从固然可以从人牙子那里采买,这是离京前他跟阿芙商议过的,但平时跟着他外出办事,或是日常跑腿的,干系甚大,非心腹不可,地位和分量天差地别,外来的不足以信任。
同乡同族知根知底,不用担心是谁人眼线,且他们的一干家小都在白云村,莫说什么要挟、作人质的话,哪怕为了自家利益和名声,他们的家人也不会允许他们背叛。
这就是血脉和宗族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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