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架摆了满排。
有人抱着一打书行走于书架的空地间,塞得满当当的书架堆积出沉甸甸的厚实感来,让他瞧着便心生满足。
唐律,九章,五经,诸史,机关,农科,医书,还有待核对的异物志,逐渐增多,分门别类的摆放。
他都不用细瞧,就能盘点清楚摆放顺序。
一模一样的装订与粗糙的黄纸材质,自然都不是原件。
旁边的书阁就是抄书的地方,送来的布帛竹简都要轻拿轻放,数个人都仔细抄录过,才是他们要送去拓部的,到时几部拓本各取其一,还有原件,都要还归各家。
农忙时节,有田之家耕种,大家子弟又惜墨,能请到抄书的人大多是寒门士子,难得笔墨随便取用,只要字迹工整便可,人人趋之若鹜,起初专注珍惜抄录机会不曾多言,没多久,迟滞的回过神似的,开始为这互相验看的事感到难堪,还曾喧哗过。
升米恩斗米仇的说法还未散开,五行谶纬的闹剧横空出世,更糟糕的是此事并不悬浮,十分寻常,哪怕普通百姓,看谁家地里好,说个酸话甚至偷个家畜也是有的,往上看有世家倾轧,最上头还有玄武门事变。
恍惚中那些先辈再不是祭台上的灵位,而是身边的你我他,我过得不好你就得过的比我还差,甚至伤害面更大也可以理解。
于是皆闭了嘴。
据说有不信邪的,说自己怎会是木,说披毛带角的畜牲,怎会与他同属。
已经很久没听到这样的动静。
不知道是不是在那个冬天没了。
反正现下抄书还要彼此提防,隔开抄,免得串联误人。
龟缩的河南道官员也跟被踢了一脚似的,活动起来,派重兵协防书库。
虽然书库里的书基本上都是拓本,还算便宜——原料诸如秸秆烂草破布,成本压的极低,百姓家里衣服也算大件,但破到不成样子,拿来换纸攒书也是好的。
后来还有精订本,微微带青色的纸,浓黑流畅的墨,还带着点花香。
至于是选拓印还是手抄,又或者相选书法技师,专人抄录……那就是好几个价位了。
来人把书往架子上放,想到此节忽然有些狐疑:
从前抄书不都是手抄?为何现在手抄书的价格浮动这般高?
顿了顿脚,只做不想了,大抵又是某种他未触及的天秘。
抱着满当当的书本,揣着一腔热情,他加快了放书的动作,一边整理,一边呢喃似的复述一段话。
“文字的载体一直在随着人的发展而演变,从刻印龟甲,器皿,竹简,到录在卷帛书本上。”
“很多高门大户做了错事,把书本敝帚自珍,并以藏书孤本沾沾自喜,还限制穷人读书识字,诚然,这是很轻松的战胜竞争对手的办法。”
“可一旦遭遇战乱,或者别的什么,比如被恶意收缴,这些书本结局大多是遗失,每一本孤本的遗失,都代表着自己掌握的这支传承断绝。”
呢喃的复述到此噤了声。
后半截便成了那说不得。
“打个比方,我是琅琊王氏女,族部在琅琊,可我孤身滞留长安,疏远本族,若我并不知晓自己出身琅琊王氏,也寻不到其他获取信息的方向,哪怕对方说要接王氏女走,谁知道他接走的会是谁呢?”
天人但有指示,都流传的飞快,也许口耳相传会荒腔走板,但提笔写记下的,都半差不差。
所以这话是真的。
到底真是打比方,还是意有所指?若有指……又是指于何处?
男子捋着胡须,往长安移了移念头,又飞快打散了去。
反正肯定不是指天人她自己,他毫不怀疑,天人在哪儿都能过的很好,过不好……天人就回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坊市间还流传起了这样的胡话俚语,“天人随意放心飞,凡人出事自己亏。”
说来好笑,仔细咂摸又有几分意思,叫人叹息:天人的生活就是这么朴实无华,点水而过,浑不在意如何引动凡人惊诧莫名,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
精致的廊舍内,鎏金的香炉里散出青烟袅袅。
一大一小相对而立。
年岁较长者不悦的看着面前流里流气的少年,拍案,“给你报了匠作班,你去哪儿了?”
气到极处岔了气,涨红脸咳嗽起来。
“你要做那清职官,倒叫我去考那劳什子匠作?”少年扬声,很是有些不服。
年长者表情滞了滞,神情间似有千言万语,到底闭目压下。
气虚了些,好声好气同对方低声商议,“大唐还有什么?除了军职,他们什么都没有了,真正做事的在洛阳这边,这是匠作?这是未来的工部甚至兵部,你不趁这个时候挤进去你要耽误自己吗?”神情间都带出了几分忧虑。
从前在长安歌舞升平也就罢了,真正来了洛阳这边,才意识到背后凶险。
洛阳这些都是什么人?
寒门。
甚至还有贱籍。
多少人在抢这条通天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