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儿,是父亲。”
头戴漆纱笼冠,皂衣的中年男子亲手带上门。
不等绕过屏风。
一身锦衣雪华的女孩儿已放下绢帛书册,袅袅拜下,“父亲大人。”
身上的禁步佩环碰撞出清脆的细微响动。
男子审量着她。
年纪虽稚嫩,举止有礼,可以想见日后通身气度,无愧于家族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唯有那一双清澈透亮的眸看过来时,还带着点怯生生的孺慕,是了,不过九岁年纪……
中年男子手中的白玉如意打在手心,随着这一敲落定,松了口气:不过九岁年纪……
男子环看四合。
博古架上器玩浑无,只有一壁书柜,案上只见一盆青兰,并一部书,再兼一杯一壶,连床上吊的都不过是素纱帐幔。
侍女不在,有他刻意支开。
可这屋里的装扮像什么样子?可还有半分体面,简直比地方豪强家的庶孽还不如,男子不着痕迹的皱眉,有些不悦,转身即走,“与你母亲学学规矩。”
“国有妖…”
“大娘子!”直入一声晴天霹雳,有如电过长空,男子愕然转身,猝然打断其言语,几乎失态的破了音,是他高门生涯中从未有过的失仪。
女孩已直起了腰身,鸦羽般的长睫低垂颤了颤,像是为这不悦的惊呵所恐惧,轻咬下唇间,连唇色也雪白起来,唯有音色朗朗,“掌握禁军的世家造反,出身该世家的皇后是如何说服君主免其罪业?皇后与兄长少有私仇?会伤君主清名,何其荒唐,若非知晓其兄罪在造反,小女还当其夫郎得祚之后,得志忘形,为妻讨还公道呢。”
“谋反大罪都能压下,真的是因为皇后与陛下青梅竹马,有袍泽之谊吗?”
女孩声音不紧不慢,就像浑然不知自己在说什么,“陛下当真赢了吗?试问今日域中,到底是谁家天下?”
掷地有声的一句,落定在检素的屋里,王朗掌中的如意也到底磕在了地上。
“大家自即位之始,霜旱为灾,米谷踊贵,突厥侵扰,州县骚然,皆因国有妖孽,罪及百姓,”女孩环顾自己一穷二白的屋舍,“孩儿于心不安。”
屋子里,静了无数声息,掌心攥的发汗的王朗脸色苍白,回身间脚步虚浮,跌近几步,仓促扶着女儿双肩,压低了声音,像是做最后的确认,“你到底是如何知晓蝗虫会来?”
端庄的女孩垂眸,眉心攒蹙,“因为国有妖孽,天罚降罪…”
“大娘子。”王朗有些恼怒,失态的微微提声打断,双手忍不住收紧。
女孩抬眸,郑重看着王朗,点漆的眸光像一簇深渊,拉着人不断下坠,美妙的音质很轻,“孩儿遍看史书县志,四五年就有一次蝗灾,而开国新君,逢旱必有大蝗。”
“孩儿有问过小婢,新开的荒地下虫卵堆积无数,仗打的太久了,田地荒芜的太久了,蝗卵都在地下,等待孵化。”
随着徐徐的声音,沿着田地展开的画卷露出了其后长着獠牙的匕首,觊觎着远方辛勤劳作后的翠绿。
王朗也被带起心潮澎湃。
高门世家,皆以史书兵法教育子女,王朗自问也是自幼熟读,了解极为精深,至于以天人感应钳制君王,更是为臣的惯常手段,可这般想法,他也从未听过,怎能不让王朗浑然忘形。
完了。
他手心发汗,在心中反复回忆世家谱系。
皇后出身兰陵萧氏。
兰陵萧氏完了。
天灾人祸都是他们带来的。
如今的三公更是皇后的哥哥,一人便做遍了尚书中书门下三省的主官,高门世家出身的朝臣都是他一手提拔。
这些是什么人呢?
王朗口干舌燥,唯有心中的声音越来越大:附逆小人,奸邪无比!君子耻与为伍!
至于他身上的挂名闲职…不,这不要紧,他一党的,都是与乱臣贼子周旋的清正直臣,对,被排挤出大员位置。
皇族也完了。
谁不知道皇族只是兰陵萧氏的傀儡呢?
萧氏生的那些皇子被废掉不说,剩下的皇子大多出身高门世家旁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