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并无其他事情禀告。”
朱厚照略作停顿,但还是没讲太多,“那便退下吧。”
其实就先前关于盐法的话来说,顾左已经成功引起了他的沉思。
所谓的改革,如果不得罪既得利益者、不把他们的利益敲一点出来,又怎么会产生新的利益?
软弱的斗争,就会带来斗争的软弱。
这看起来像是一句废话,其实不然。
选择一个求和式的盐法改革,不杀人、不流血……那么再多的政策,下面也会有对策,然后换个模样继续吸食。
因为说到底,人只有在放弃生命和放弃利益之间才会选择后者,否则是不会有用的。
朱厚照揉了揉额头,这次是他松懈了。
正德元年三月十八日,皇帝拒绝了岐王乞盐一万五千引的请求,并且以此为契机,派户部侍郎顾左南下两淮地区巡盐。
天下盐业两淮占据四分之一,不仅是质量还是产量都首屈一指。万历时户部尚书李汝华给后人留下了准确的数字,他记载:两淮岁解盐课六十八万两有奇,长芦十八万,山东八万,两浙十五万,福建二万,广东二万,云南三万八千有奇。
虽然在时间上,与朱厚照所处的当下差了很久,但是两淮一直执盐业牛耳这个大的格局应当是没有变化的。
因为官盐实际上还有‘行盐区’这个概念,就是一个地方的盐只能在规定的区域内售卖,两淮盐的行盐区是最大的,有33府5州。
两浙盐其次,有17府1州。
剩余山东、四川、长芦盐行盐区往往只有几府几州。
不仅如此,两淮地区地处平原、水网密布,交通便利,经济发达,有做生意的常识都知道,在这里行盐肯定是最好的。
也因为两淮盐业的重要,朝廷专门设立了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就设在扬州,此外还在泰州、通州、淮安设立分司,负责管理盐引、盐场、灶丁。
扬州又靠着京杭运河,也是漕粮北运的关键节点城市,所以明清两代,扬州的繁华就一直屡见史书。
其实都转运盐使司和巡盐御史的演化过程,就有点像是省级的布政使、按察使与后来日渐稳定的巡抚、总督。
原本都转运盐使司负责管理盐业的产、销,是官方机构,但实际上在正统、成化年间,朝廷就开始发现,运盐使司自己允许灶户煎煮私盐,甚至他们自己还会去卖私盐。
也是因为运司在逐渐腐败,皇帝变得不再相信这些地方的官员,所以不停的派遣身边近臣出京巡盐。
在此过程中运司的行政权力不断的被巡盐御史所侵夺,至后期,巡盐御史两年一任,也逐渐稳定下来。其命运也和运司一样
——腐化。
但在眼下这个关节,巡盐御史还是可以发挥其作用的,
所以正德元年的这次派遣,让现在的都转运盐使邹澄非常紧张。
其实都转运盐使也是从三品的大员,就比正三品的户部侍郎低一级,而且都转运盐使有专门为他建造的官衙和庞大的僚属,规模能有几十人,可以说位高权重。
这个官在扬州也是无数盐商实打实的‘亲爷爷’!
但是正德皇帝个人的理政风格很大程度上改变了现在的政治形态。即朝廷中最为重要的官员已经不是所谓的阁老,而是皇帝经常召至身前的那些人。
顾左就是其中之一。
邹澄也因此万分紧张,因为浙江、江西等前例在前,他担心皇帝是不是这是把目光又放到盐业身上了?
作为大员、要员,大朝会之前,皇帝也曾召见过他,当时却没感觉到皇帝对盐政有特别的关照。
不过巡盐御史在弘治正德年间还没有执法的能力,以往朝廷会让他们和锦衣卫一起行动,而这次只有顾左和两三个僚属南下,
这倒也是个好消息。
盐商在京师都有耳目,这边动身,其实那边也快收到消息了。
此次顾左的目的主要就一个,便是搞清楚现如今大明盐业究竟是个什么状况,拍卖也得根据实际情况定个价格不是?
不过仅就这一点来看,此行也不容易,朝廷来的人想看全貌,哪里这么容易?
所以顾左想了个办法,
便是打出为了‘守支’问题而去的旗号,他要直接接触盐商,去了解盐商的守支之痛。
而在宫里,朱厚照在召见先前提过的少府郎中,宋衡。
“……盐场拍卖,从经济的角度看,的确是个好办法,如此朝廷的负担最小甚至于没有,产盐、销盐都不关朝廷的事,朝廷只用得一笔银子。但如此盐法最终还是会让朝廷背上沉重的负担。”
朱厚照是在前面走,他听到这句话有些惊讶,侧过身看了这个宋衡一眼。
他还很年轻,但胡须里有白色夹杂。
“什么道理?”
宋衡弯着腰,他很恭敬,但讲话一点也不恭敬,“盐铁自古都是专营,盖因其利巨大。朝廷来做这门生意,天下人谁也不敢说个不字。可若是换成私人,眼热者就会不服,凭什么张家可以,我徐家不可以?这样一来豪族、勋贵全会牵扯其中,根本难以阻拦。”
“所有人在这里面相互熬斗,一切的原因便是因为朝廷离开了。到那个时候为了维持秩序,朝廷又得派官员,现如今甩掉的包袱,不是又回来了?”
“灶户的利益得到保障也是空想,百姓也吃不到廉价的食盐,因为盐商的成本很高。真到了那个时候,盐业必定也是针扎不透、水泼不进,而且朝廷会忽然发现,在里面连一个自己人都没有。”
朱厚照笑了笑,“你有没有想过,没有自己人,处置起来才容易?”
宋衡语气一顿,
“如陛下是这样的心思,拍卖法倒也可以施行。只是后世之君怕是没有陛下的魄力。”
“后世君主若是昏庸,朕给他留什么制度都不管用。”
朱厚照是调整了自己的斗争心态,而他仍然认为拍卖是个还不错的办法,尽管它有隐瞒产量、引发盐商争斗的坏处,但是历代盐法都是有好有坏。
最好的开中盐法,已经在明初度过了它的美好时光。
其实这样蛮好的,所行之法的不利后果在之前就全都考虑到,而不是施行了以后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
只不过他以往的想法确实要变,
因为不去开罪那些既得利益者实际上有些想当然,如果不把盐法里的官员得罪一批,那他这个皇帝连盐场的产量都摸不准。
因为官员们面对新的改革,很快就能够找到其中的漏洞,即把盐场的产量降下来,然后和盐商相互合作,盐商以低价取得盐场的经营权,之后再分利给官员。
“……盐法的事,等礼卿回京以后,我们再做商议。今天宣你进宫,是为了其他的事。”
宋衡执礼,“请陛下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