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嗣生气了。
阿萦能感觉得到, 他甚至都没对她发怒,而只是对她变得很冷淡。
昨晚离开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一直到第二天的晚上他才过来看了两个孩子。
当着两个孩子的面, 夫妻两个几乎从未有过吵架急眼, 哪怕两人实在气坏了也会忍下来私下解决。
晚上他依旧和阿萦在一张床上睡,却不会主动和她搭话,每天就这么臭着一张脸对着她, 阿萦掐着指头算着日子,一转眼四天过去了,这家伙还没有松动的迹象, 真是够能忍的, 以前多半忍个两天他自己就先不受了了。
八月十五中秋夜,一大家子人围在一处吃团圆饭,吃完饭丫鬟们把饭桌扯了, 搬上来马吊, 阿萦和太夫人、陆氏、兖国大长公主四个人凑成一桌热火朝天地打马吊。
颂哥儿陪着纤姐儿和绥绥姊妹两个坐在地上过家家,昶哥儿和昭哥儿就跟在各自的爹身边乖乖坐着赏月。
裴元嗣和裴元休兄弟两个一面吃茶, 一面低声议论着朝中之事, 大家互不打扰。
阿萦其实并不喜欢打马吊,坐下来不过是为了给两个老人家凑个趣儿。
丫鬟们端来的月饼有七八个口味,据说有莲蓉、五仁、鲜肉和豌豆黄等等,种类不少, 还配上一碗甜酪就着吃。
阿萦平常挺爱吃甜的,手要去摸牌腾不出来,玉蕊就用牙箸替她夹了一小块放到嘴里,酥皮咸甜酥脆,馅料甜而不腻, 润而不干,阿萦连吃了两块,忽然捂着胸口偏头干呕起来。
“怎么了这是”
众人面面相觑,连裴元嗣都蹙眉看了过来,阿萦接过陆氏递过来茶水润了润喉,面色微微苍白地笑道“没事儿,就是有些恶心,近来一直胃口不好,许是苦夏吧。”
赵氏眼珠子一转,近来一直胃口不好,又干呕,莫不是怀上了
赵氏顿时两眼放光地盯着阿萦,连着给儿子使了好几个眼色
不过当着四个孩子的面,她没有问出口,准备第二天请个大夫过来给阿萦瞧瞧。
阿萦坐了片刻便借口头昏脑涨,由陆氏陪着妯娌两个出去透风走了。
阿萦一走,秋娘和杨嬷嬷代替了阿萦和陆氏的位置,颂哥儿也牵着四个孩子走了出去玩躲猫猫。
月影西斜,时辰不早了,兖国大长公主有些疲惫,大家伙儿打了没一会儿马吊就散了。
裴元嗣和裴元休并肩走出去,裴元休早就看出大哥心不在焉了,建议道“我们去看看四个孩子去了哪儿”
裴元嗣点点头。
走到静园,园中点着七八盏灯亮亮堂堂的,哪里还有孩子们和两个小妇人的影子,就颂哥儿一人坐在亭子里,哼着小曲儿边赏月边用把小刀刻着手中的玉石。
裴元休走过去猛一拍颂哥儿的脑袋“你这臭小子还挺惬意,做什么呢这是”
颂哥儿手中的小刀差点划破了指尖,揉着脑袋扭头瞪裴元休道“三哥你怎么越来越跟大哥似的,下手没轻没重的,没看人家忙着呢吗”
颂哥儿手里雕刻的那块玉石俨然已经有了几分嫦娥奔月的神韵,裴元休拿来把玩了片刻,“呦,你这块嫦娥奔月还没刻完呢,这才多久没让你读书你倒知道什么叫做意趣了”
又问“孩子们和你大嫂三嫂去哪儿了”
裴元颂今年年纪也不小了,再过三年及冠成人,平日里除了摆弄这些玉石就是收藏印章,旁的没什么爱好,而沈玦才比他大三岁,去年殿试才十九岁的沈玦中了二甲榜首,虽不是前三甲的名头,然这前两甲拢共便取十三人,在这十三人当中位居第四已是十分难得。
更因他天生的样貌清俊病弱风流,游街被不少美貌的小娘子们将他和那第三名的探花郎一道围堵得整个长安街水泄不通,为此还轰动了京城。
眼看儿子的好友即将在仕途上平步青云,赵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催促裴元嗣赶紧给弟弟想法子。
三个月前裴元颂在府学的课程学习了个大概,裴元嗣索性让他退学进了宫里当勋卫,每日督促他勤学武艺,以后说不准熬熬资历年纪大了还能当个指挥使混口饭吃。
至于他这喜欢雕刻玉石的爱好,以前裴元嗣不让他瞎捣鼓,这孩子也不听话,不光三天两头偷着雕,还拿出大把的私房去外面买大家印章,气得裴元嗣逮住他揍了好几回骂不务正业。
阿萦在中间就总劝,后来裴元嗣也想明白了,既然以后不读书了,颂哥儿爱怎么着就这么着吧,横竖这卫国公府也不必他去承袭爵位,天塌下来自有个高儿的顶着,他之所以在战场之上拼死拼活,除了保家卫国,另外一半缘由不就是为了家族兴旺、护佑家人一生顺遂无忧吗
颂哥儿抢回他的嫦娥奔月道“刚才在紫园里碰见了三嫂,四个小崽子都叫着困死了,三嫂就领着四个小崽子回去睡觉了。”
“你大嫂呢”没听到阿萦的踪迹,裴元嗣都顾不得上计较弟弟话中的没大没小,沉声问。
“大嫂啊”
颂哥儿想到适才阿萦嘱咐他的话,眼珠子转了转,故意说道“大嫂她不是不舒服吗,说想一个人在紫园里坐着吹吹风,我看三嫂和绥绥他们都回去了,怕打扰了大嫂,就到静园里来了诶,我说大哥你瞪我做什么”
裴元嗣气不打一处来,上前狠踹了颂哥儿屁股一脚道“我瞪你做什么,你不知你大嫂最怕黑男子汉大丈夫就把你大嫂一个弱女子丢在紫园里,自己跑到这儿消遣快活裴元颂,要是你大嫂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唯你是问”
说罢转身急急往紫园寻去。
阿萦已经有两个月没来月事,今日又忽然干呕,倘若真是因为有了身孕,黑灯瞎火再在紫园里滑倒
裴元嗣不敢去想,三步并做两步,一路几乎是小跑着,向紫园的方向急切奔去。
这一路上他的脑子里想的全都是阿萦生昭哥儿时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场景,他不知道为什么每回他明明都仔细避孕了阿萦还是又有了身孕,他有些后悔和她吵架了,他不是有意要冷落阿萦的,他就是心里难受。
有时候他也希望阿萦能够哄哄他,而不是每回吵架了都是他先低头,他先去哄她。
他喜欢阿萦哄他、和他撒娇,哪怕阿萦只肯和他说一句话,他也就顺着台阶下去了。
紫园里黑黢黢地伸手不见五指,小亭里亮着一盏快要熄灭的角灯,亭中却无人,裴元嗣担心极了,喊了两声阿萦的名字也没人答应。
八月的海棠花早就谢了,反而是昙花、荷花、桂花开得灼灼娇艳,然而鬼使神差地,裴元嗣却跑去了那片早已经枯萎的海棠花林。
阿萦坐在一颗大石上等着,一面用纨扇扇风,小口小口吃着帕子里的豌豆黄月饼,一面惬意地赏月。
忽地她听到一阵急乱而沉稳的脚步声,阿萦忙将纨扇扔了,没吃完的豌豆黄塞进袖子里,嘴巴里的咽下去,狠心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眼中挤出两滴楚楚可怜的泪。
“大爷,大爷”
裴元嗣一转身,看见一个娇小的身影冲他冲过来,转眼阿萦就扑进了他的怀里,大哭着道“您怎么才过来我好怕,这里好黑我刚才好像看见有人影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还以为我再也走不出去了”
“这世上哪有鬼,没有人影,是你看错了。”
她伏在他怀里哭得梨花带雨,身子瑟瑟发抖,站都站不稳,裴元嗣只得抱起阿萦,一路低声安抚着将她抱回了房里。
“您去哪儿”
他刚起身,阿萦便紧紧地搂住他,缩在他怀里娇娇怯怯地,“您别走,我、我害怕,我还有些难受。”
“我不走。”
裴元嗣又坐回去,担心地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哪里难受,可还觉得头晕恶心我去给你倒水喝”
阿萦说“不太恶心了,有些渴。”
裴元嗣下去给阿萦倒了碗茶水,阿萦小口小口地喝光,歇了会儿后嘱咐他去看看孩子们回来。裴元嗣去看过了,绥绥和昭哥儿玩了一天累极了,早就歇下了,这才重新回房里。
他一进被窝阿萦就钻进他的怀里,圈住他的腰身,裴元嗣手半扶在阿萦的腰肢上,犹豫片刻,将她拥入了怀中。
“绥绥和昭哥儿睡了”
“睡了,你也睡吧,明日一早我让郭太医来给你把把脉。”
他撩开帐子,准备把灯熄了。
“我是不是惹您生气了”
阿萦哽咽地搂住他,仰起头,昏暗的灯光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
裴元嗣身体一僵。
裴元嗣最受不了的就是阿萦这个眼神,尤其是她说着话时泛红的杏眼中还蓄着一包盈盈的泪水,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被她这么一看,裴元嗣便是天大的气性也都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