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嗣昏迷不醒, 发起了高烧。
开始时所有人都以为只是普通的风寒,等到黄逊之和梁济找来了整个成都医术最为高明的大夫,裴元嗣的病情依旧没有任何的起色。
阿萦惶恐极了, 难道是她和裴元嗣行房时屋内太冷,把他给冻着了,所以他才会烧成这样
念及此阿萦感到既羞耻又害怕,先前在家中两人一直冷战,他是被她气得狠了又憋在心里不肯说话纾解,这才因一场小病就受了无妄之灾。
他一向身体强壮, 怎么可能小小的一场风寒就能让他病倒
阿萦找到了决明, 向决明要回了那封绝笔信,决明却告诉阿萦, 那封信裴元嗣没有看过,因为他见到裴元嗣的时候身受重伤还没,来得及细说便晕倒了, 晕倒时手中只攥着那封求救信。
阿萦仔细观察发现这封信也的确没有打开过的痕迹, 上面的火漆依旧封存的好好的, 既然不是气病的,那究竟为什么吃了这么久的汤药依旧不好
阿萦心急如焚, 然而这种事情通常急也是不管用的, 裴元嗣烧了一天, 当天晚上烧倒是退了, 人却依旧没醒。
及至第二日人醒了, 本以为病情控制住了,裴元嗣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痰中带血,胸痛而剧烈, 以至于嘴唇发紫,四肢冰冷。
一位位医术精湛声名远播的大夫走进来后摇摇头叹息着离开了,临走前对阿萦说道“裴将军这病起得急,病来如山倒,不似寻常的风寒伤病,草民观裴将军脉象细微,肺气虚弱,像是有痨虫袭肺,侵蚀肺脏,只怕是肺痨啊”
张豫自尽后叛军们纷纷作鸟兽散,巴图鲁将张豫叛军余孽剿灭殆尽关进大狱中听候长官发落,郭允派去增援成都的三千援兵也将被迫投降的新都等州县陆续收复。
而远在夔州城的郭允按兵不动,对夔州城内依旧坚守的叛军们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攻心之计占据上风,蜀王心腹杀蜀王开城门,由此,这场长达半年的蜀王之乱终于得以平定。
郭允不知蜀王叛乱从头到尾都是周王从头挑拨作梗,志得意满地正准备回师成都,殊不知参奏他的奏章已经在数日之前就秘密地送往了京城,等待郭允、孙士廷与周王的将是一场必死无疑的宣判。
自然,这些尚是后话。
裴元嗣醒过来的时候阿萦正呆呆地坐在床前,红肿的杏眼呆愣愣地盯着角落里的某处,面上戴着白色的面纱,纤细的背脊像被压弯的绿叶一样微微佝偻着,低眉垂眼,神情哀恸。
裴元嗣艰难地坐起,沙哑的声音严厉训斥她道“你怎么还在这里坐着,出去”话毕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大爷,你醒了你怎么样”阿萦惊喜地扭过头,急忙起身朝着裴元嗣走来。
“你是听不懂我的话我让你出去”
裴元嗣顾不得咳嗽,虎目一瞪吼她道。
阿萦的眼泪唰的就掉了下来。
这半年她圆润的下巴瘦得又尖又细,腰肢几乎不盈一握,以前的衣服穿在身上空空荡荡,她错愕地看着他,脸颊消瘦柔弱,神色凄楚而委屈。
除了最初好的那几年,裴元嗣还从没有这样凶过她,裴元嗣看见她这幅模样,心里就后悔了,可他不能心软,他这病是肺痨,肺痨传染,他不能把自己的病传给阿萦,如果阿萦也有事,两个孩子又怎么办
裴元嗣转身朝向床内。
过了片刻,听到她脚步声渐行渐远,有房门“嘎吱”打开又关上的声响,裴元嗣这才坐起身。
他揭开被子,撩开帐子,走下床时头重脚轻,他竟然险些栽倒。
好不容易走到镜台前,镜子里的男人消瘦,憔悴,眼底青黑,早已没了半分从前意气风发不怒自威的模样。
裴元嗣苦涩一笑,如果不是他真的坐在镜子前,他都快要认不出自己。
“大爷。”
窗外忽然响起阿萦的声音,裴元嗣撑着桌子忙要站起,却因为胸口剧痛眼前一黑,喉咙沙痒,他忍不住咳嗽,为了不让阿萦察觉担心他只能极力压抑着咳嗽,脸憋得通红。
“裴郎,你,你怎么样”
阿萦吓坏了,抬手就想去推窗,窗户已经被钉死,推是根本推不开,裴元嗣平复片刻,沙哑着嗓子道“没事,萦萦,你别担心,我没事。”
“你怎么可能会没有事”
阿萦泣不成声,她彷徨无助,捂脸哭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的身体不是一直很好吗,为什么军中所有的人都没事,偏偏你会染上肺痨难道不管我做什么都没有办法救你吗”
难道这就是她重生一次的代价,代价就是要裴元嗣的命,一命换一命
如果不是因为和她闹别扭,裴元嗣也不会主动请缨要来蜀地,如果不是来蜀地,今日死的那个人就不会是他
都是因为她,是她改变了他的命
以前阿萦不是没想过裴元嗣死了她该怎么办,在灵州时她想若裴元嗣死了,她后半生就要守寡了,大不了她便用毒将沈明淑慢慢毒死,反正不会要沈明淑好过。
后来有了绥绥,她仍是不想他死,他死了她和谁生昭哥儿去,就算是死也得等她把昭哥儿生下来再说。
直到有了昭哥儿。
他出去巡边,打仗,她的一颗心开始为他担忧、牵挂,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去寺里为他祈福,心里乞求佛祖保佑她的夫君千万平平安安,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她和孩子们该怎么办
阿萦忽喃喃道“裴郎,我知你心里仍旧怨我。”
裴元嗣心猛地一跳。
阿萦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怨我始终不肯对你真心相待,怨我欺你骗你,对你并非全心全意。”
“怨我利用你不择手段地上位,我杀过人,却能转身在你怀里装可怜博你同情,怨我曾经对你说过的那些情话没有真心,你怨我,我无话可说。”
“可你知道吗,我也怕会失去你,你对我太好太好,好到这一切就像镜中花,水中月,彩云易散琉璃脆,转瞬即逝,我怕即使这一刻我是握在手中,来日地久天长,我终究会失去。”
“我是用不光彩的手段将你从姐姐的手里夺走,我们两个人是不被世人祝福的一对,所有人都说你宠妾灭妻,而我是妖媚惑君的狐狸精。”
“如果真有那么一日,我将会一无所有,一败涂地,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
裴元嗣听到窗外阿萦的哽咽声,心如刀割,他满头大汗,焦急地在身上翻找着,最后从怀里翻找出一块帕子想要递过去,可是看着躺在手心里帕子,眼前隔着的这一扇轩窗却仿佛将他们二人永远地隔离在两个世界里。
裴元嗣慢慢起身,坐到窗前。
阿萦纤弱的影子映在仅有的半片窗纱之上,掩面默默哭泣。
他伸出手,仿佛这样就可以抚上她的脸上,将她搂在怀中轻言细语,百转柔肠。
千言万语,化为一句笨拙沙哑的安慰。
“萦萦,别哭,我不怨你。”
曾经我怨你,是因我为你捧出一颗真心被你丢弃。
如今我不怨你,是因我心疼你,怜惜你。
眼中似有水光波动,裴元嗣闭上眼。
他记起了前世的一切,是他负了阿萦和孩子们,是他没有保护好他们母子。
他终于明白,为何阿萦总是能够敏锐地洞察世事,为何梦里梦外的阿萦会性情大变。
也许那不是梦。
是阿萦死不瞑目的前世。
他多么希望能够回到从前,如果一切能够重来,他一定要拉着阿萦的手,认真地,亲口告诉她。
那些来不及宣之于口的情愫,那些因为深埋于心底而没有机会重见天日的思念。
他喜欢她,倾慕她,想与她白首偕老,永不分离。
裴元嗣很清楚,如果他死了,如果没有他,阿萦依旧可以坚强地活下去,这很好,这样就很好。
三日过后,裴元嗣病情急剧恶化,再度陷入了昏迷当中,梁济和冯维一个北上一个南下分头寻找民间有名的神医,黄逊之则在城内四处张贴告示,悬赏能人异士,但凡有谁能治好卫国公的肺疾赏金一万。
阿萦也没有坐以待毙,她写信托付可靠之人快马加鞭送回京城求郭太医来一趟蜀地,冯维和梁济接连上书求成嘉帝赐下神医来蜀地救急。
只是蜀地距离京城千里之远,路途遥遥,信无归期,裴元嗣的病却等不得人。
裴元嗣的那间屋子被封了起来,只有两个签了死契的丫鬟每天在房中精心照料裴元嗣一日三餐。
阿萦每日都会坐在窗下和裴元嗣说话,她不再整日以泪洗面,而是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强颜欢笑,做出一副乐观的模样,告诉他郭太医就在路上了,让他再撑一撑,仿佛只要京城中的御医与太医们过来他就能万事大吉,病好如初。
裴元嗣知道她是在安慰他,可他不想阿萦自苦,他和阿萦商量道“阿萦,我死之后,你可改嫁”
“你给我闭嘴”阿萦顿时变了脸色,气不打一处来,骂他道“你先把药喝了,我要真改嫁,就把两个孩子都抱走,你们裴家一个也别想留”
屋里伺候裴元嗣的两个丫鬟面面相觑,心想这卫国公夫人竟敢骂自己夫君,当真是好大的胆子,生怕裴大将军听了这话发怒。
谁料那素来威风凛凛的大将军闻言也不过置之一笑。
他的妻向来温柔体贴,若不是情之所至,才不会骂他。
她怎么不去骂别人
成嘉二十一年,元日大雪,这一世的第五个年头就这样过去了。
眼看着一个个所谓的神医俱无功而返,黄逊之告诉阿萦,与其坐等着京城的太医过来,不如去找神医李东璧。
传说这李东璧最擅诊治垂死濒危的病人,能将活人诊死,死人诊活,且医毒双绝,只要李东璧肯出手相救,这世上就没有会病死的病人。
但李东璧早在二十年前就从太医院辞职,如今四处游历,居无定所,编纂药书,犹如黄鹤一去般杳无音信,先前他就派人多方打探,始终找不到李东璧的踪迹。
阿萦想到了拜李东璧为师的弘哥儿,她倒是两年前在京城中见过一面李东璧,谁又知道如今李东璧去了何处
阿萦心急如焚,亲自画下弘哥儿和李东璧的画像四处去寻,一连数日无所获。
兴许是天不该绝裴元嗣的性命,出了正月,忽有一日有一老一少手中拿着告示找到布政使司的衙门上来,来人自称李东璧,看到这告示的画像被人提醒这才找上门来。
半年前李东璧正在漠北边境救死扶伤,采药编书,身边只带着弘哥儿和两个长随。弘哥儿听闻蜀地遭遇蜀王之乱,而卫国公裴元嗣又是此次平乱的主帅,少年记挂着当年阿萦对他和姐姐的恩德,遂劝说师父师徒两人不远千里迢迢赶来蜀地治病救人,帮扶伤者。
前些时日到达蜀地时叛乱已平,阿萦四处寻找李东璧和弘哥儿,有过路人见到李东璧和弘哥儿二人的样貌之后与画像上一对比认出二人。
弘哥儿揭下城内张贴的告示,这才得知原来裴元嗣病重,阿萦姐姐正在四处寻找他和师父,弘哥儿与李东璧当即快马加鞭赶来成都府找到布政使司。
姐弟相见,弘哥儿见眼前的阿萦姐姐形容消瘦憔悴,心疼不已,姐弟两人自是一番泪沾衣裳。
且说李东璧不顾个人安危进屋为裴元嗣诊治,惊讶地发现裴元嗣表面症状的确与肺痨相符,而与裴元嗣日夜接触的两个丫鬟身上却并无被传染的症状,裴元嗣所得的似乎并非肺痨,反倒像是中了毒
这也是为何大夫们一拨来了一拨,却没有一个人能开对药治好裴元嗣的缘故。
“卫国公这病,只需三味药。”
李东璧今年六十,须发皆白,岁月却似乎没有在他的面容上留下雕琢的痕迹,与他同样年龄的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李东璧犹如四十岁的壮年男人,身强体壮,样貌俊美。
见阿萦紧张地看着他,李东璧撩须一笑,“裴夫人不必紧张,这三味药均不难寻,第一味腊月雪,腊月雪水能解一切毒,第二味东壁土,便取这房屋东边的旧土三两,第三味嘛”
李东璧看向了阿萦一头的乌发,“这第三味就更加简单了,乃是夫人的一缕青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