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萦等到傍晚怡禧堂依旧没信儿, 桂枝性子急想去打听,连一向沉稳的紫苏都坐不住了,两人一块儿过来请示阿萦。
阿萦上午做衣服, 下午便改练字,练字能使她平心静气,心无旁骛。
此时她放下手中狼毫, 罕见地冷下脸道“不论事情结果如何,你们要始终谨记自己的身份,你们的主子是姨娘, 而国公府的主子是大爷、大长公主和太夫人, 事不可僭越, 不可有违礼数。”
“你们二人皆是我的心腹,从今日起我给你们定两条规矩, 言多必失,处世戒多言,此其一,其二, 自奉谦卑,凡事勿相争, 宁得罪小人不得罪君子,你们二人可记住了”
阿萦性情温和, 看着不争不抢,少有这般严厉的时候, 二婢对视一眼,急忙一叠连声应是,还将阿萦适才说过的这两句话各自重复了一遍。
背完一遍之后,紫苏、桂枝也就想明白了, 原来主子的意思是让她俩安分守己别瞎打听,管好自己的眼前事即可。
晚膳的时候阿萦胃口还不错,她近来特别喜食酸黄瓜,赵氏知道后很是高兴,酸儿辣女,还说阿萦肚子里一定是个男娃,让小厨房给阿萦做了三个大罐子送过来,酸黄瓜腌得脆脆的十分爽口开胃,味道也不酸牙,阿萦就着花卷吃了五六块才吃饱。
吃完之后她就扶着肚子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消神儿,和平时相比没有两样,紫苏与桂枝渐渐地也就沉着了下来。
阿萦这厢闲适自在,怡禧堂的沈明淑与周妈妈就好不到了哪里去了。
周妈妈受不了大刑,二十个板子下来人就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饶是如此她也是咬紧牙关坚决不说实话,因为她清楚一旦松口不光自己和沈明淑逃不了这一劫,就连她不知情的侄女白芷、家人全部都要遭难。
审了两个时辰下来她竟硬是不肯松口,赵氏和兖国大长公主上了年纪捱不住这么久的刑罚,已经早早地回去歇着了,就连刘妈妈都被安排去了暖阁小憩。
周妈妈不肯说,白芷年纪轻轻却遭不住决明与三七的威胁恐吓,早就将沈明淑早年做过的许多事情一股脑如竹筒倒豆子和盘托出,譬如三年前她又是如何一步步引诱害死裴元嗣房里的两个丫鬟青荷与碧桃。
有些事情白芷不知内情周妈妈却一清二楚,裴元嗣遂承诺若周妈妈供出实情饶恕周妈妈的侄女白芷及其无辜家人,周妈妈不得已含泪招认。
原来沈明淑在未出阁前曾有一位心腹长随叫做万贵,庆国公府乃是将门,老庆国公疼爱伶俐聪敏的大孙女,便自沈明淑年幼时就千挑万选选了两个小厮来保护她,万贵是沈明淑的陪嫁,身手敏捷忠心耿耿,沈明淑一遇到什么事解决不了就会去找万贵帮忙。
直到四年多前沈明淑嫁人前夕将忠仆万贵打发去了乡下庄子做管事,半年前,也就是薛玉柔刚离府回老家不久那段时间,沈明淑又以查看田庄收成为由召万贵入卫国公府。
裴元嗣命人去拿万贵。
万贵远在城外田庄,丝毫不知危险已悄然降临,决明把万贵绑来连夜审讯。
孰料这万贵的嘴巴竟比周妈妈的骨头还要硬,连上棍、针、拶三刑依旧咬紧牙关不说一言,家中妻儿老小的性命在他眼中都比不上从小伺候的主子沈明淑,真是好一个忠仆
不招也没关系,决明从万贵家中院子的地底下挖出他作案的工具,一把约有男人半个小臂长的短刀,其实这把刀刘妈妈早就不记得了,但她记得万贵,她见过他的脸
见到万贵的那一刻,刘妈妈浑身颤抖,仿佛又回到了那天晚上,夜风瑟瑟,万贵将薛玉柔推进水里,她冲上前去,万贵掐住她的脖子,锋利的刀尖一把捅进她的身体里,她来不及呼救,失去意识掉进一望无际的深水中。
真相大白,万贵见大势已去只得招认,薛玉柔的确死于沈明淑之手。沈明淑本意是要万贵把薛玉柔推进水里伪造成她失足落水而亡,谁料人算不如天算,万贵的行迹竟会被半夜出来的刘妈妈看到。
有了刘妈妈这个变数,万贵回来不敢告诉沈明淑事情没办妥,又恐薛家人发现被他杀死的刘妈妈,便四处寻了一妇人尸体扔进水里伪造成是刘妈妈的模样。
一个死了的仆人,再加上尸体早已泡的面目全非,薛家压根就没在意刘妈妈的生死,稀里糊涂认领了尸体,让万贵暂时逃过一劫。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沈明淑再也无法抵赖。
裴元嗣听完万贵和周妈妈的供词后在屋里沉默了许久,大半夜的,他没有惊醒任何人,负手走进了关押沈明淑的那间屋子。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他将万贵和白芷的供词用力扔到沈明淑的脸上。
沈明淑脸被纸割得生疼,她忍着屈辱哑声问他,“大爷是什么意思”
裴元嗣阴沉着脸不语。
沈明淑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道“大爷,望你调查清楚事情的真相,莫要屈打成招,把这些欲加之罪加在我”
“住口”
裴元嗣一口喝断她道“你不想认好,薛氏死于你手,你不认,那我问你,顾氏是怎么死的,你是不是想告诉我,她也是失足落水”
“沈明淑,你手里有几条人命,你还记得清楚吗这一巴掌,是替你祖父打的”
老庆国公一生戎马爱民如子,自小疼爱的嫡亲孙女却是杀人如麻蛇蝎心肠的毒妇,事到如今证据确凿她依旧抵赖,裴元嗣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意,抬手往沈明淑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沈明淑扑倒在地上,泪水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她捂着自己的脸嚎啕大哭,“裴肃之你打我,你竟然又打我你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害死了薛玉柔和顾三娘她们两个贱人算什么东西也值得我去动手”
“你就是宠妾灭妻,你是不是觉得我死了你就可以和沈萦双宿双栖,我告诉你裴肃之,我就算死了你也休想把那个贱人扶正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沈明淑咬死了不认,气急败坏之下还开始口不择言,裴元嗣额头青筋隐隐爆出,脸色铁青,但良好的休养不允许他动手再打女人,裴元嗣十指成拳,最终怒而拂袖离去。
回到归仁院时已是凌晨时分,淡青色的窗纱上跳跃着一簇微弱的灯光,裴元嗣走到门口,紫苏听到动静忙披衣下来,悄声道“大爷回来了,姨娘等了您一个晚上,奴婢们怎么劝都不听,这会儿刚刚才睡着。”
裴元嗣掀开棉帘走进去,他知道阿萦一向睡眠浅,便刻意压低了步子,阿萦披着一条软毛毯子趴在桌上,桌上留着一盏小银灯,将她睫毛映得又密又长,睡颜静谧而温柔。
裴元嗣默然立了片刻,吹灭灯烛将阿萦轻轻抱到床上,盖上被子掩好床帐。走到外间,睡是睡不着了,索性坐在外间的圈椅上闭目养神。
窗外熹微的日光渐渐刺破天际,东方露出一线鱼肚白,男人棱角分明的侧脸一半隐在暗处,在他英武的眉眼之间蒙上一层浓云似的阴影,皱成一道紧紧的“川”字。
极轻的脚步声响起,有人走到他的身后,将手指搭在他两侧的太阳穴之上轻轻揉动,裴元嗣骤然从纷乱的思绪中醒来,握住那双纤纤柔荑。
“怎么醒了”他语含责备。
阿萦抬手纤细的指尖抚上他眉宇间的褶皱不平,低声道“大爷又在想烦心事了,您每次烦心的时候,这里总会皱得深深的。”
她心疼地捧着他的脸。
裴元嗣一愣,就在此时此地,他竟然从阿萦的眼中看到了怜惜。
潜意识里,他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女人用这样的目光看待他,他希望他在阿萦眼中永远是高大的,无所不能的,裴元嗣拢住她的手,轻描淡写道“别多想,外面的事情都与你无关,你在屋里好好养胎,今日外面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许出来,记住了吗”
“我记住了,”阿萦乖乖点了点头,又认真地看着他道“那大爷您也要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您都不要为了别人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好么”
阿萦站着说话会累,裴元嗣便揽住她纤细的腰肢,让阿萦顺势坐在他的腿上。
阿萦依恋地圈住他的脖子,在他眉间轻软地印下一吻,喃喃低语“您是我腹中孩子的父亲,是我的夫君,我希望您每天都高高兴兴的,看着您心烦,我心里也难过,我知道我什么也帮不上您,我会听您的话,所以您也听我这一次好不好”
两个人的呼吸近在咫尺,裴元嗣闻到阿萦身上淡淡的花露清香,阿萦像一株安静美丽的海棠花,他有时觉得她天真单纯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有时又觉得她身上有一种奇异的,能够迅速抚慰人心的魔力。
裴元嗣沉默了片刻,“若是我告诉你,你长姐犯下了天理难容之罪,你当如何做”
问这话时,他凤目紧紧地盯着阿萦,不愿错过她的任何表情,阿萦脸上便恰到好处地闪过一丝惊诧,“这大爷,其中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
“证据确凿。”裴元嗣眼利如刀。
阿萦想了片刻,轻声道“大爷明察秋毫,我相信大爷不会审错,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法度不可废,无论大爷您最后要如何处置长姐,旁人都无可指摘。”
“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长姐曾在我最艰难之时救我一命,倘若没有长姐带我入卫国公府,我也不会遇见您”
“我知道我说了您可能会生气,可我还是希望您能再给长姐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您与长姐四年夫妻,同床共枕,心中怎会没有丝毫情谊,您为此忧烦,恰恰说明您其实也不愿处置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