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萦再次醒的时候已经躺在驿站客房里干燥温暖的大床上了。
夜里她又冷又困迷迷糊糊昏睡了过去, 这会儿醒来发现自己还活得好好的,竟莫名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门外的丫鬟听到屋里的动静赶紧开门端来热水,“夫人醒了, 您饿不饿, 要不要用些东西”
“大爷呢,他怎么样”阿萦揉着酸疼的腰身坐起,感觉又被裴元嗣没轻没重地捏青了。
“大爷”
丫鬟一愣, 旋即笑着道“夫人是问裴都督吗裴都督没事,眼下他正在上房与诸位大人议事,您别着急,应当很快便能议完。”
“哦。”阿萦不无失望地道。
她洗漱完, 却不肯用膳,就坐在窗边托腮等着。
丁嬷嬷死了, 紫苏腿脚受了伤又不能下床,常山驿丞便从膳房临时调过来一个女使来伺候阿萦。
阿萦到了傍晚依旧滴水未进, 丫鬟担心坏了, 可她无论怎么劝阿萦就是坚持不肯吃任何东西。
常山驿丞见裴元嗣是把阿萦抱回了客房, 猜测阿萦可能是裴都督的某位小妾姨娘, 就自作主张将两人安排在了一间大房中。
“裴都督, 您快去看看吧,夫人已经快一天坐在那儿滴水未进了”
裴元嗣回来的时候,丫鬟焦急地对他禀告道。
裴元嗣脸上仿佛罩了一层寒霜,“砰”的推门进去,阿萦在床上半倚着昏昏欲睡, 听见动静忙赤着雪白的足从床上跳了下来。
四目相对,女孩儿满头长发未梳,就这么胡乱地拢在身后, 通红的眼眶在望向他那一刻一语不发就滚下两串珍珠似的泪。
裴元嗣冷着脸当没看见,转身朝着桌子的方向走去,谁成想下一刻阿萦却突然飞奔着扑进了他的怀里呜呜大哭起来
猝不及防抱了个软玉温香满怀,裴元嗣始料未及,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原本无数责骂的话都堵在了口中。
阿萦哭得很是伤心,甚至几度哽咽,泪水湿透了裴元嗣胸前的衣襟。
裴元嗣一动不动,直到阿萦摸到他手臂上渗出伤口的血,大吃一惊,连忙抬起头来检查他的伤口,“流血了,怎么流血了”
她手忙脚乱地把裴元嗣推在床上,解开他的腰封褪下上衣,只见那伤处血迹斑驳,已经隐约开始发黑,等丫鬟取来纱布、干净的水和金疮药,阿萦忍着泪意替裴元嗣重新处理了伤口。
从见到他开始,她眼里的泪水几乎就没断过,真真是要哭成了个泪人儿,裴元嗣今日才终于相信了女子是水做的这句话。
明明有错的是她、委屈难过的却还是她,尤其是她一露出这副泫然欲泣的神态,让人口中无数指责的话再难以出口,就好像说她几句反倒成了裴元嗣的罪过一样。
“别哭了。”
他先开口,语气已经没有了昨夜时冰冷,还颇多了几分无可奈何。
阿萦抬起红肿的眼眸,以一种裴元嗣看不懂的情绪看着他,“您怎么都不知道爱惜自己,这么久不让人帮您处理伤口,万一伤口化脓了该怎么办”
他还没说她,她倒先教训起他了
裴元嗣刚刚缓和的脸色又沉了下去。
阿萦却又无比自责地道“都怪我,如果不是因为保护我,您也不会受伤,我真是没用,呜呜”
裴元嗣就发现,用在弟弟裴元颂身上的那一套用在阿萦身上似乎不管用。
“不许哭了,”裴元嗣头疼道“你再哭上一会儿,我这伤口真要化脓了。”
阿萦红着脸轻“啊”了一声,忙擦干眼泪,结结巴巴道“我,我忘了我这就给您上药”
上药的过程中她格外地小心,几乎是每动一下就要紧张地抬头问裴元嗣一句“您疼不疼,这样疼吗”
好容易包扎完伤口,反倒是裴元嗣出了一身的汗,阿萦拿了干净的帕子替他细心地擦净身上的汗水。擦完汗裴都督那张英挺的面庞就严厉地扳了起来,冷声道“帕子放下,站起来。”
阿萦咬咬唇放下帕子,垂着头站起来,像极了犯错的学生在等着老师来责罚。
“说说,自己错在哪儿。”
阿萦盯着自己的脚尖,揪了半天的衣带从口中憋出一句,“我,我不该惹您生气”
裴元嗣险些气背过去,怒极反笑,“你倒是做了什么,还知道惹我生气”
阿萦泪眼汪汪地,极委屈地,“我,我也不知道”她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跪在裴元嗣求道“我知道错了,我真知错了我以后再不会这样了,大爷您怎么罚我都可以,求您不要生我的气,您别又不理我好不好”
裴元嗣觉得眉心都蹦的一跳一跳的,什么叫“怎么罚她都可以,别生她的气”她是半点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了啊。
“我问你,书稿重要,还是人重要那刀都朝着你砍过来了,你不知道去躲还净想着去捡那些没用的东西,你究竟要不要命了”
阿萦一愣,原来裴元嗣以为她是要回去帮他捡回那些破书稿
阿萦很快反应了过来,垂头小声说“可那些书稿都是您这段时日的心血,您把它借给我,还教我读书识字,我却把他们都给弄丢了,我没有脸再来见您了”
“钱财都乃身外之物,更何况是区区几本书稿倘若山匪杀来时我只为一己之私去保护自己的那些东西,又如何保护我的下属和整个车队”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有损坏,你才是大不孝,这几日我教你读书识字,也教你为人处事的道理,却未曾教过你孝之一道,致使你险些酿成大错,今日之后你可知该如何做了”
阿萦被他训得一声不吭,眼泪啪嗒啪嗒地掉。
裴元嗣问她“怎么又不说话了,哑巴了”
阿萦红着眼小心翼翼瞅着他的脸色,嗫嚅道“我知错了,我以后不会再犯了。”
“知错什么,不会再犯什么”
阿萦乖乖地重复一遍,“性命比身外之物重要,爱惜自己的性命,便是孝,我错在不爱惜自己的性命,违反了孝道,对不起娘亲和爹爹。”
还算是个听话的孩子,裴元嗣神色略缓,“坐过来,把衣服脱了。”
阿萦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手慌乱地捂住衣襟,“现,现在吗,现在是白天”
裴元嗣气笑了,屈指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整天胡思乱想些什么,看你伤哪儿了。”
阿萦这下连白皙的耳根都红了个透,忙捂着滚烫的脸背过身去道“我我伤得不重,您别看了,我等会儿就上药”
她垂着头,后背上落下一缕鸦色的青丝,细细的腰肢看着分明都没他一个手掌大,坦诚相见时却意外地温软圆润,深藏不漏。
裴元嗣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他站起身,阿萦察觉发上似乎多了一物。
她疑惑地用手摸了摸,好像是娘亲的那根花钗
她忙摘下来一看,还真是那根钗子
她错愕地看向男人,男人却在她看过来之时转过了身,吩咐门外的丫鬟道“把饭菜端进来。”
大周疆域辽阔,在每府设立三司,是为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与都指挥使司。
都指挥使司是各地的军事机构,灵州地处机要,朔方府的都指挥使司就设在灵州。
除了都指挥使司外另设左右骁卫二将把守此处,与都指挥使司形成牵制,实际军政则由左右骁卫二将节制。
左骁卫将军高遂,右骁卫将军王渊与裴元嗣均有故交,二人在两年前裴元嗣平叛契人降将阿思阔时便驻扎此处,听闻裴都督今日率众到来,王渊与高遂一大早便出城夹道相迎。
二人仿佛不知裴元嗣在常山附近遭山匪突袭之事,是夜将三司长官、裴元嗣及卫队一百余人皆请至将军府,特意摆下宴席为巡边的裴都督接风。
王渊知晓裴元嗣性情刚正不阿,是以准备的一应衣食住行皆是按照朝廷接待巡边将军的规格来安排,当日便将诸位女眷奴仆们安排住进了州中空置的都督府里,此外王渊又另外打发了四五个丫鬟到府上来伺候,可谓关怀备至,尽心尽力。
席间裴元嗣才将车队在常山遇袭之时告知了众人,王渊听罢既怒且惊,猛一拍酒桌先声夺人质问高遂道“高大人,这是怎么回事上次你不是和我说常山附近近百余里的山匪都被你剿没了吗若是裴大人在朔方有个三长两短,你叫我等如何再有脸面回京城去面见陛下”
高遂赶紧起来给裴元嗣赔罪,“这裴大人息怒,近一年灵州常山一带附近的确时常有山匪聚众作乱,三个月前正是标下带着卫所的官兵上山剿匪,端了那黑虎寨老窝,没想到这寨子狡兔三窟,想必是被他们给逃走了,将裴大人的车队错认成了官兵伺机报复。”
“此事是我之疏忽,幸好裴大人今日无事,您但有责罚,标下必定不敢有半句怨言”
说着要跪下给裴元嗣认罪,裴元嗣把高遂扶起来道“山匪狡猾,不全然是你的过错,三日前我在常山与之一战,逃走约有七八个汉子,不过我已命人前去捉拿,想来不日便能将这些匪徒一并拿下送到将军府。”
高遂心一咯噔,还是王渊反应得快,忙说“怎劳烦大人来,还是我与高大人”
裴元嗣打断两人话头道“既是吃着朝廷的粮食便是他们职责所在,况且如今我也不知他们去往了何处搜查,王大人,高大人,就等着好消息来罢。”
从将军府出来,马车上赵炳安对裴元嗣道“表哥,你是怀疑山匪乃王渊和高遂所为”
裴元嗣瞥他一眼,“我可没这么说。”
赵炳安脸上就露出懊悔之色,嘀咕道“早知道就不跟你大老远地跑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了,万一这两个人要谋反,我小命岂不是要搭在这里我房里刚纳的第四房小妾还没和她亲热够呢”
裴元嗣警告他道“你把嘴给我闭严实了,如若有任何风声漏出去,你这个裴都督的表弟是他们第一个拿来开刀的。”
赵炳安脖子一缩,他是个纨绔不假,察言观色的能力却是一流,否则不会看出来王渊与高遂有问题。
“事情还没有定论,”裴元嗣阖眼靠在车壁上道“也许是我多想了,只要你安分守己地别给我惹事,我就烧高香了。”
都督府,阿萦还没睡,伏在灯下打盹等着裴元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