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我喊到办公室。我带着雪花站在她办公桌前。她拿着我崭新的本子,满面春风地对我说:“今天的作业你写的全班最好。我以前没有注意你的字写得这么好!”我默默地接过了本子,转身走进了风雪之中。
昨天,“本子事件”在我心底埋下的是“羞辱”二字;今天,我把它化为了对家境不好的孩子的理解和爱;日积月累,我走进了他们的心里,知他们的冷,懂他们的心。
四年级的时候,换了班主任张桂兰老师。张老师在语文课上的朗读有声有色,在她的指导中,我永远记住了“咬字千斤重,闻者自动容”的朗读技巧。有一次她朗读课文,读到一个不幸的家庭悲惨的遭遇时,她流出了眼泪,声音也哽咽了,我也被深深地打动了。
据说,她住在和我们院子一墙之隔的和平新村,是个雍容端庄的军官太太。是她,让我从此对平民子弟有着一份特殊的厚爱,是她的滴滴泪珠如片片蝴蝶,飞进我的心灵的后花园,将善良的种子播撒,植入了我的心田。
“你不要去她家家访,当年她家是村里最大的地主。”年长的老师们都关心地对我说。
我终于叩响了她的家门。那扇门很沉,左右双开沉重的大门只开了一条缝,一个短发布衣,面容姣好的中年妇女带着疑惑的眼光打探着我。
“夏老师哎,美丽的姐姐!”她无比惊喜地说,“快进来,进来!”
跨过高高的门槛,我感觉到一双不大的非常柔软的手,把我一双更小的手包在手心里了。
“我是萍莲的妈妈,”她的脸微微泛红,顷刻又压低了嗓音,“萍莲经常提到你这个美丽的姐姐。”她的声音低得我几乎听不见。我的心一下沉了下去,本来幽暗的庭院就笼罩在薄雾冥冥之中了。
“夏老师!”薛萍莲雀跃着,喊声却仍抑郁着。一看见她,整个幽深阴暗的宅院一下子明亮起来了,我心中的阴霾瞬间荡涤殆尽。
离别的时候,我们都默默的,小径不长,绕过雕花玉石屏障,我和萍莲的母亲并肩走着,走得很慢,萍莲跟在后面,我们像在漫步。恍惚中,我似穿越了时空的隧道,走了整整一个世纪。出门时,我的手又一次被柔软且温暖的手包住。我回望,萍莲眼睛里充满着无限的留恋,整个庭院此时已被高照的艳阳洒满光辉,我想告诉她,校园里永远不会再有阶级斗争。
虽然我没有真正受过穷,但我懂得,这些身处困境的孩子,内心世界更丰富,更需要尊重。今天面对着这样一个和我当年一样手足无措、六神无主的女生,不一样的是因为有我,她不会再遭受到屈辱了;不一样的是自豪的我,已经是一位教师了!
瞬间,我为自己的自豪感震撼了,我顿悟到了“教师”二字的“重之若千钧”的份量。
夜,学生离去。孤灯之下,我在备课笔记本的扉页上,一笔一划写下了“忠诚党的教育事业”,还在左下方画上了一朵菊芹草花。
当年是我的语文张老师,将文学的甘露浸润了我稚嫩的心灵,我爱上了朗读,喜欢在课堂上有声有色地读课文,一篇很长的课文我在班上用很短的时间就能一字不错的背出来。我迷上了小说,在小学报兴趣班时,我虽然爱好很多,但还是毫不犹豫地报了阅读班。第一周的阅读课,我走进课桌上堆满书籍的教室时,幸福得有点儿晕,激动得心都在颤抖。从此我争分夺秒,如饥似渴地看书。就在那时候,我读到了高尔基的《童年》,我为他慈祥乐观的奶奶的善良所打动;为他生活所迫性情暴躁的外公恨痛交织;为长工小茨冈对高尔基舍命相救的深情厚谊而刻骨铭心。读到年轻的茨冈因劳累过度身亡的情节,情到深处,我趴在桌子上悄悄抽泣,不能自已。
蹉跎岁月数载后,作为知青,我被推选考大学的时候,我的一篇作文在全县得到了最高分。
现在我又当上了语文老师。
今天,我不再动摇;从此,我坚定了当老师的信念。
薛萍莲会成为怎样一个人呢?她考取了大学,成了一名学者。
校园是播种的地方,收获在远方。
1978年恢复高考,迎来了教育的春天。
1979年我拿着回宁的调令,沐浴在和平公园旁的彩虹似的樱花雨下。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再见了,下庄中学的同学们;
再见了,菊芹草!我终于回家了!
我亲爱的父亲用他生命的最后,完成了对他心爱的女儿最后的等待。
198年,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离开夏庄中学一个月后的星期天,我坐早晨的火车来到了下庄中学,看望我日夜思念的学生们。
又过了一个月,黄清荣等三位同学来南京与我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