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新世界礼品商店的存在本来就膈应人, 刘知识差点认错了店,黄益民、桑超英心里更加不舒服。
刘知识望了一眼黄益民,又望了一眼桑超英, 一脸迷茫挠头。
林北双手环在一起抵着柜台, 抬眼,视线从门楣下方掠过,穿不透密密挨挨的树叶,巨大的树冠下光线昏暗,平常麻雀、小燕子在枝叶间穿梭, 如今林北只寻见麻雀的身影,林北猛然意识到小燕子走了, 到南方过冬了。林北移动视线, 视线穿过窗格飞向蓝天,一只鸟儿从飞机下掠过, 飞机飞远,在蓝天上留下它来过的痕迹。
林北收回视线,身体前倾说:“改革开放不到五年,人民生活质量一年比一年高, 从侧面反映咱们国家的经济一年比一年好,还有16年117天,我们迈入新世纪, 我相信在新世纪,我们国家的经济是现在的几百倍, 一定能赶上发达国家。领导们、多个经济学家说未来战争形式以经济战争为主, 我们国家的经济在这二十年里高速腾飞,一定能在世界舞台上占举足轻重地位,那些老牌的发达国家还想坑我们, 就要掂量掂量他们能不能得罪得了我们。”
“我们新世纪礼品商店会迎接新世纪到来,新世界礼品商店也会见证我们国家登上世界舞台。”林北眼里熠熠生辉。
“我们开礼品商店,能给经济做出贡献吗?”黄益民声音颤抖问道。
“我们又不开厂,怎么给经济做出贡献?”桑超英望着林北。
“一国经济具体反映在人民生活水平上。” 林北眼里含着蓬勃生机。
“我们到望都村收青梅,望都村村民从我们手里赚了钱,他们买布做新衣服,买肉吃,他们生活水平提高了吗?”黄益民斟酌说。
“提高了。”林北笃定回答。
“市面上有白酒、红酒、洋酒,我们酿了一批养生的青梅酒、桂花酒,酒的种类增多了,市民有了更多的选择,也从侧面反映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吧?”桑超英思索说。
“对。还有我们交税,也给经济做出了贡献。”林北补充道。
黄益民、桑超英身体里的血液奔腾,跑到三轮车前,对照货单仔细核对货,确认货没问题,刘知识把货搬到店里。
刘知识骑三轮车离开,回头看新世纪礼品商店,嘀咕:“他们说的每一个字咱都能听懂,咋听不懂每一句话哩,真怪。”关键他听不懂,他还骄傲的挺了挺胸脯,嘴角快叉到耳后根,难道他撞鬼了不成。刘知识“嗖”一下收回视线,吭哧吭哧蹬三轮车离开舟山路,他驶入育良路,刘知识刹车,扭头眺望铁路大院,两个和他一般大的年轻人眼里有愤懑,有抱怨,另一个年轻人说了一段奇奇怪怪的话,两个年轻人和他一问一答,然后两个年轻人眼里阴霾消失,眼里盛满了光。如果他想要搞懂两个年轻人为什么这样,就要搞清楚新世纪、经济、生活水平等词的含义,薛席儒薛主任学历那么高,一定知道这些词是什么意思,他决定回厂里问薛主任。
刘知识离开后,黄益民拎一摞打折券跑到柜台里面,拿小刀划开绳子,九八折打折券倒下,黄益民把打折券分成十堆一字排开,开锁拿出财务章和红泥,他握着财务章按红泥,“咚”、“咚”、“咚”在打折券上盖财务章。桑超英把打折券铺开,待章干了,他把打折券收起来,用一张纸条把打折券捆起来,在纸条上写“五百张九八折打折券”,就把打折券放到纸箱里。
“我出去一趟。”林北说。
“好。”两人没抬头回答。
林北看了两人几秒,背包骑车离开。
他和余好好约定了五号下午在余淮镇包子铺汇合,林北买了五蛇皮袋海带赶往包子铺。
林北远远瞧见包子铺里聚集了一堆人,是余好好、顾美兰、张盛、夏露、许初彦,林茜、冯曲在一旁包包子,冯曲爹冯汉家扛着化肥口袋,另一只手牵着冯惊蛰站在包子铺门口,扭头朝冯曲娘苗翠花使眼色,苗翠花斜靠在桌子上,敲了敲烟锅,把烟杆别在腰间,从腰带里拿出手帕,她打开手帕,话痨子冯谷雨揣兜哇呜哇呜和林聪、朱砚唯、张衡安说话,眼尖瞥见熟悉的粉色,她腾腾腾冲到奶奶面前,举起小拳头给奶奶捶腿,苗翠花捏一张五毛钱,冯谷雨抬手背擦一下嘴角,接过钱呼呼跑到哥哥姐姐面前,带领他们出了包子铺,冯惊蛰挣开爷爷的手,吭哧吭哧追他们。
昨晚儿子回家放屁,屁臭的能掀翻屋顶,她不想听儿子用嘴巴放屁,侧着身体睡觉,就这个死老头觉得屁香,一个劲问儿子育星小学啥样,问儿子是不是他每天接送惊蛰,儿子三两句话把他哄的晕头转向,都不跟她商量一下,就背着化肥口袋牵着孙子跟儿子离开,她今早把猪卖了,带上小谷雨、鸡鸭鹅坐驴车到余淮镇找儿子、儿媳,她屁股还没坐热,死老头吵着闹着要回家,余淮镇多好啊,有码头,镇上热闹,儿媳妇租的房子还有一个大院子,她才不回去呢。
苗翠花掏出烟杆,用烟锅够木盒,把木盒抱在怀里。死老头从家里走到镇上,老有劲了,不包揽收拾桌子、洗菜、包包子的活,实在可惜了,至于她,哎呦,她波棱盖疼,腰酸,只能帮小两口子收钱。
冯汉家气呼呼放下化肥口袋,坐在凳子上垂头。
这时,林北骑车到包子铺门口,他攥紧车把,下了车,气喘吁吁喊:“叔,你快过来搭把手。”
“唉。”冯汉家一口气扛两蛇皮袋海带到后院。
林北放下支架,把另外三蛇皮袋海带放到地上,跑到苗翠花对面坐下,掏出一张收据递给苗翠花:“婶,我给包子铺送货,是找您结钱吧?”
“是哩,是哩。”木盒里面有一根橡皮筋,苗翠花把收据塞进橡皮筋里,数钱给林北。
冯汉家怒瞪林北,苗翠花斜睨冯汉家:“你快点把货搬到后院。”
冯汉家操起化肥口袋气冲冲离开,他刚走两步,拍了拍衣兜,兜里一分钱也没有,他喂的猪被他家那口子卖了,卖的钱被他家那口子揣兜里,他喂的鸡鸭鹅又被他家那口子带到这里,他还回个屁家,冯汉家折回来,把化肥口袋放到凳子上,背蛇皮袋到后院。
林北朝苗翠花竖起大拇指。几十年咯,只有大侄子发现她老能耐了,苗翠花唏嘘的同时,笑着跑到许初彦、夏露面前,一个劲夸夏露俊,观两人面相,说两人有夫妻相,还叨念了一句:“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俩少说用了数十年才修得今世的缘分,要好好珍惜哩。”
夏露这么直爽的一个人,竟被苗翠花弄的不好意思。
许初彦恍惚了一瞬间,笑着说:“承婶子吉言。”
“好说,好说,我家惊蛰上学的事就交给大侄子你了。”苗翠花乐呵呵说。
“我明天早晨带你们到育星小学报名。”许初彦思索片刻说。
“好嘞。”苗翠花拽着刚干完活的冯汉家到后院,冯汉家尝试甩,没甩掉苗翠花,被苗翠花拖着到后院。
夏露看冯汉家被苗翠花拿捏的死死的,她揶揄看许初彦。
其他人笑着看许初彦,许初彦耳朵发烫,脱离队伍,朝林北走去。他从夏露口中得知了林北现状,房利财小有所成到深圳投奔他叔叔,临走前,他俩聊到林北,都没想到去年在镇上拉货,偶尔接活给人粉墙、盖房子的林北跑到淮市能够闯出名堂,都打心底里敬佩这个人。
每个人不停地面对诸多无奈,不停地妥协,不停地挣扎,生命刚走完四分之一,我们就已经偏离了我们的追求,只能匆匆回头看一眼,再次启程前进。房利财留下了这句话,毅然决然踏上了前往深圳的火车。与其说房利财说他自己,不如说房利财说活着的每一个人,不管是房利财,还是他,亦或者林北,他想他们都偏离了最初想要走的路。
“房利财南下了。”许初彦偏头看夕阳,“他不闯出名堂,他爸不允许他回家。”
“嗯。”林北坐在车后座上,望着幽深的青石板小道,几个小孩追逐着跑进他瞳仁深处。
许初彦顺着林北的视线望过去,目光被几个小孩吸引,开始期待他和夏露的孩子。
“你什么学历?”林北突然出声。
许初彦笑着说:“大专学历。我听林茜说你在读夜校,你打算考中专还是函授或者夜大?”
“夜大。”林北偏头看他,“前天晚上静贤区整个区断了一夜电,那个区有很多小型工厂,也有金阳机械厂这样的大厂,停了整整一夜的电,他们耽误了很多工时,得加班才能赶上进度,偶尔停一次电,各个工厂能够克服困难,赶上进度,但是万一一个月停几回电,恐怕不好赶进度,静贤区区政府应该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供电局应该会招电工。各个地区才人荒严重,市供电局的电工大多数是小学文凭,中专文凭的电工早就调到办公室了,我猜他们缺有经验高材生,你学历这么高,如果有人推荐你,你大概率被录取。”
许初彦眼里盛满了诧异:“你现在真的需要一个文凭,因为你能走到更广阔的地方。”他的老师曾说过一个人有幸见到聪慧的人,他是极幸运的,而一个人如果和聪慧的人成为朋友,那是一件特别幸福的事,他的老师拥有了幸运和幸福,许初彦想他也找到了慧聪的人,隐隐明白老师的感受。
林北仰头,几只肥嘟嘟的麻雀落在电线上,一群大雁飞远,他是做眷家的麻雀,还是做随着季节迁徙的候鸟呢。
余光瞥见夕阳,林北顾不上思索这些,他跟他姐、冯曲、顾美兰夫妻打了一声招呼,喊余好好、林聪上车,余好好抱着林聪坐到车后座上,林北朝他们挥了挥手,骑车离开。
行驶在省道上,林北迎着清凉的风,余光瞥见道路两侧的田野上竖起了一个个稻草人,稻穗笔直的立着,再过半个月,田野一夜之间披上一层金色,稻浪滚滚,稻穗儿压弯了腰,迈入十月份,农民就会迎来丰收。
林北翕动鼻子,风吹动田野,把稻香送入到他鼻中。
想到了稻田,林北就想到了芦苇,进而想到了野鸭子和野鸭蛋,紧接着想到了咸鸭蛋。
“你统计了多少枚咸鸭蛋?”林北张嘴,裹挟稻香的风吹进林北口中。
“二十一万一千八百六十一枚。”余好好故意停顿一下,林北回头看她,余好好把他的脸推了回去,吸了一口稻香说,“你不是给我农副产品收购站许可证和公章嘛,我拿给爹娘看,爹把大伯、二伯、三伯、五叔、六叔、爷奶喊到池塘,给他们看许可证和公章,他们高兴坏了,要把许可证和公章供起来,被六叔拦了下来,六叔安排几个叔伯置办几桌菜,大家在一起吃饭庆祝一下,他和爹带着许可证和公章骑车到乡里,给领导们看许可证和公章,回来的时候他们带回来几挂鞭炮、裱许可证的框,六叔把许可证裱上,挂到咱家堂屋,又在门口放了几挂鞭炮,婶子们、嫂子们端菜出来,村里人跑到咱家看,爹可牛气了跟他们介绍许可证,我趁机提玻璃杯,大家可稀罕玻璃杯了,都要玻璃杯,让我告诉你,你千万备齐了玻璃杯,别缺他们玻璃杯。
咱们搞了这么大动静,一个中午,咱家有证的消息就传到了其他村,其他村的人到咱家打听消息,看到玻璃杯眼睛都挪不开了,一个劲问我收不收他们村的咸鸭蛋,我说收。我来之前,又统计了三千枚咸鸭蛋,我来的时候,爹把许可证捧到池塘,他说他帮我们统计咸鸭蛋。”
“我感觉能凑够二十二万枚咸鸭蛋”余好好大声喊。
“听到了。”林北喊,田野里响起回声,林北清了清嗓子唱字母歌,一道柔和清亮的声音跟随着他唱,一道稚嫩的声音和他一起唱。
到了小淮市,林北的歌声戛然而止,母子俩依旧欢快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