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顺第一次进城里的医院, 林北在他身边,他很安心, 林北离开,他紧张的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医生护士从远处走过来,他下意识挺直脊梁,抓紧膝盖,医生护士从他眼前走过去, 他伸长脖子确认医生护士走远了,立刻离开长椅子,跑到椅子边上蹲下来, 缩成一团,一双眼睛小心翼翼往左右两侧瞥,一旦有人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他就倏然盯着抢救室的门。
林北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林玉顺兴奋的窜起来,屁股刚半起就着地。
林北的视线从紧闭的门上挪开,他坐到长椅的一侧,低头看林玉顺。
林玉顺身体僵着, 脸上的表情却异常丰富。
麻劲过了, 林玉顺跳起来,靠近抢救室, 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他回来挨着林北坐下:“北哥,他会没事吗?”
林北偏头看他,笑着说:“会。”
林玉顺目光灼热盯着正前方,林北从包里掏出纸和笔, 趴在膝盖上画图。
包里被林北塞了半包废纸团,林玉顺蜷在长椅上,睡得不是很安稳。
抢救室的门被打开,林北把纸笔装进包里站起来。
“病人的体温暂时降到38.5°,随时可能再次升温,你们家属最好勤用酒精给他擦拭身体,帮助他把体温稳定在38.5°,记得拿棉签沾水给他润唇,如果病人醒了,一定要让病人多饮水。”病人被送进医院时,体温高达42.1°,他和同事想尽办法帮助病人降温,连血液透析都给他做了,一个小时过去了,病人的体温依旧在40°以上,他和同事心里顿时生出不妙的念头,他们咬紧牙关竭尽全力给病人降温,又过了六分钟,病人的体温终于降到40°以下,维持在39°以内,他们精神刚松懈下去,病人的体温又升上去了,甚至出现了呼吸衰竭,他们心里不妙的念头加深,争分夺秒抢救病人,最后把病人救了回来。病人当时的情况十分凶险,但病人现在的情况也非常不乐观,刘君新摘下口罩反复嘱咐林北,“今天夜里家属最好不要睡觉,要时刻注意病人的体温状况,一旦发现病人体温上升,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我们。”
林北盯着病床上的男人迟疑两秒点头。
刘君新蹙了一下眉,扭头和一名护士说了几句话,他带领一群人离开。
男人换了干净的病服,脸依旧黑黢黢、起皮,挂在脸上的皮凹陷进脸骨里,但是没像之前糊成一团,他至少能看得清男人的五官,这个五官分明是王晓冬的五官。
林北凑近看男人,他可以确定这人就是王晓冬。
“我见过的奇葩多了去了,你这种奇葩我头一回见。”护士刘春苗抱胸上下打量林北。
林北没去琢磨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把林玉顺喊醒,推病床抬头看刘春苗。
刘春苗放下手臂,抬着下巴走到最前面,给他们带路,把他们带到病房门口直接离开。
林北把王晓冬推进病房,让林玉顺在这里等他,便急匆匆离开。
林北端着酒精、棉签、一茶缸开水回来,刘君新怎么交代他的,他就怎么交代林玉顺,还给林玉顺示范一下怎么用酒精给王晓冬擦身体。
“你听懂了吗?”林北严肃问。
林玉顺认真回答:“懂了。”
“好,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对了,如果输液瓶空了,你喊护士给他换一瓶,你给他勤量温度,如果他的体温上升到39°,你就得去喊医生。”林北冲出了病房。
林玉顺:“北哥……”你一走,我就把你说的话给忘了。
林北骑车离开医院。
现在晚上十点多了,马路上空无一人,林北弓着腰飞快蹬脚踏。
他回到和平西路,抄近路驶进一个巷子,巷子里也有路灯,但灯光昏暗,林北凑近门牌才能看清门牌号。
林北在巷子里转了十分钟,终于找到了635号。
他下了车,按门铃。
小洋楼里的灯亮了,紧接着一个男人开门,他迟疑了一下走到院子里,停在大铁门前。
林北察觉到男人眼里全是戒备,他抢先一步开口:“您是王晓冬的父亲?”
王锦庭锁眉问:“您是?”
“我是稻花村集体建筑工程队的林北,王晓冬应该跟你提过我,他现在在中医院203号病房。”说完,林北骑车离开。
王晓冬父亲这类人戒备心比常人重,你说的越多,他对你的不信任就会加重,林北索性就说两句,至于他来不来医院,听天由命吧。
林北回到病房,林玉顺正在勤勤恳恳给王晓冬擦拭身体,他看到林北,拧在一起的眉头舒展开来,嘴角挂着笑容卖力忙活。
林北拿起体温计甩了甩,把体温计塞到王晓冬腋下,又拿棉签蘸水润他的嘴唇。
林北拿出体温计,看清楚温度计上的温度,林北的手差点拿不住温度计。走廊里传来匆忙杂乱的脚步声,林北抬头,和王晓冬父亲的视线对上了。
王锦庭移开视线,走进病房,五名医生疾步走进来,围到病床前查看王晓冬的情况,刘君新站在一旁完全插不收手。
林北把体温计塞到刘君新手里,他拽着林玉顺离开。
坐在后车座上的林玉顺眼睛直楞问:“北哥,这是咋回事?”
林北咬牙骑车,喘了一口气回答:“病床上躺着的人是王晓冬,酒吧是他的。”
林玉顺惊呼一声:“他怎么弄成这样?”
“不清楚。”林北摇头。
两人回到和平西路的工地,一群人听到动静嘚楞一下从竹席上跳起来,围着林玉顺问东问西,林北简单洗漱一下,躺在竹席上,身体疲倦大脑却不停地转动。
他不知道王晓冬经历了什么,只用了短短半个月的时间把自己搞得只剩下一层皮,但他知道王晓冬本来身体亏空严重,他又重度中暑,身体根本支撑不了他熬过中暑,即便他被抢救回来,他仍有极大的可能再次陷入危机。
他和王晓冬第一次见面就说过王晓冬身份不简单,于是他不假思索去他家找他父亲,在见到王晓冬父亲之后,他决定以简单通知的形式告诉王晓冬父亲王晓冬的情况,他回到病房,第一时间给王晓冬测量体温,不到四十分钟,王晓冬的体温居然升到了39.6°,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还好王晓冬的父亲来了,还找了比较厉害的医生,他想王晓冬或许能挺过去。
嬉闹声消失了,林北合上眼睛,却没有一丁点睡意。
早晨,林北骑车到医院,在医院门口买了一兜苹果和两瓶黄桃罐头,他想王晓冬父亲应该会帮他安排单人间,就到询问台找护士打听王晓冬在哪间病房,护士告诉他王晓冬连夜转院了。
林北走出医院,他把苹果和罐头放入车篮里,骑车回和平西路的工地。
林北没有等林玉章送早饭,把苹果和罐头放到驾驶座
一小时十分钟后,林北到了余淮镇。
林北把拖拉机开到高记陶坛作坊门口,他的手臂搭在扶手上,朝院子里喊:“高老板。”
高志谭和伙计小心翼翼把土陶酒缸放到架车上,拍了拍伙计的肩膀,拿肩上的毛巾擦汗走到院子门口,他看到林北愣了一下,林北笑着撂给他一根烟,高志谭接住烟,咬着烟抚摸拖拉机。
“可以啊,林老板,都开上拖拉机了。”高志谭酸溜溜说。去年也差不多这个时间,林北还给他拉货呢,好嘛,一年过去了,这家伙居然到市里给人建房,甚至还整了一辆拖拉机,可把他酸坏了。啧,怪不得王小凤对象唐时代说林北在市里发展的好,都有拖拉机了,他混的能不好嘛。
林北趴在扶手上抽烟,眼睛四处闲逛:“我借的拖拉机。”
高志谭蹲下来研究这辆拖拉机多大马力,忍不住酸溜说:“804的。”他借354的拖拉机都借不来,林北居然能借到804的拖拉机,酸死他了。
“你会开拖拉机吗?”林北漫不经心问。
“我十年前就会开拖拉机了。”高志谭骄傲说,“我今天二十六岁。”
他就差直白的告诉林北他十六岁就会开拖拉机了。
林北跳下拖拉机,走向包子铺:“我去吃早饭,你可以用拖拉机把货拉到码头。”
这家伙能这么好心?
到底是拖拉机的诱惑力太大,即便他知道林北没安好心,他依旧喜滋滋打开拖拉机后门,吆喝伙计把土陶酒缸搬到拖拉机上。
林北要了一屉包子,一碗玉米碴粥,他坐下来边吃饭边看高志谭以及伙计异常兴奋搬运土陶酒缸,他们这次搬的是一千斤、两千斤的土陶酒缸,林北眼角抽搐,高志谭不会打算用拖拉机把订货商订的大号酒缸全部用拖拉机运到码头吧。
高志谭开拖拉机威风凛凛离开,林北低头吃饭,脑子却在算他买多大的酒缸划算。
“林北?”
一道惊喜的声音从上方传到林北耳中,林北抬头:“张盛。”
“高志谭说你在这里吃包子,我过来看看。”张盛坐到林北对面,“王小凤对象说你在市里,美兰写信问余好好,余好好也说你在市里,我和美兰打算忙完这阵子,到市里找你呢。”
“顾美娟的事情有结果了?”林北夹一个包子给张盛。
张盛接过包子,淡笑说:“顾美娟到判刑前还坚持说席年年给她出了主意,她前夫王齐总是跟她说如果她不想办法逼我们一家三口离开,砂锅坊就是我们一家三口的了,她才昏了头脑把安安交给人贩子,但是因为证据不足,公安拘留席年年、王齐四十八小时后放了两人,只有顾美娟被判了两年。”
林北顿了一下,继续吃包子。
“只有许初彦不顺。”张盛闷声说。
“怎么说?”林北的瞳仁震动一下。
“就在顾美娟被抓的五天后,镇上突然有了许初彦的风言风语,说安安是许初彦交给人贩子的,顾美娟是被冤枉的,席年年被许初彦逼得离开供销社。”包子被张盛攥变形了,“王齐接替席年年在供销社工作,我猜席年年应该有了好的去处,他俩都有了好的去处,许初彦却被校长停职了,许初彦停职后,一直帮夏露做桐油,六七月份,我发现阳县的雷电特别多,电线老是坏,只要电线坏了,一大片区域停电,好多厂子没电没法开工,厂子的领导到县政府闹了许久,县政府领导一天六堵供电局领导,供电局领导被折腾怕了,招会电力的人到供电局帮忙,许初彦去了,美兰经常和夏露聊天,夏露跟美兰说供电局领导把许初彦的档案调到供电局了,许初彦已经是供电局的一员了。”
“兴许他和电有缘。”林北笑说。上辈子,许初彦后半生一直给人排电线,还搞出了名堂,他这辈子进了供电局,兴许许初彦命中注定他和电杠上了。
“或许吧。”张盛苦笑说。
“席年年确实有了好的去处,她现在在淮市百货大楼工作。”林北起身给老板饭钱。
张盛叹气:“可惜没有人相信我说的话。”
林北也曾这么无力过,他抿唇没有说话,离开包子摊去买竹筐和簸箕,让老板把竹筐和簸箕送到高记陶坛作坊。
林北回到高记陶坛作坊,看向包子摊,张盛已经不在了。
他走进作坊,看不同规格的土陶酒缸。
高志谭把拖拉机停在作坊门口,他扛着摇把走进来,见到林北扒在缸口看,他开玩笑说:“林老板,咱俩都是老熟人了,你买酒缸,我铁定给你算便宜便宜再便宜。”反正林北一个盖房子的,用不着酒缸,即便他买酒缸,也最多买一个五十斤的小缸,他给他算便宜一点,那又咋滴了。
“高老板,我可当真了?”林北扭头看他。
“你问这话,有点看扁我了。”高志谭不开心说。
“我要三十五个两千斤的土陶酒缸。”林北的话刚落音,摇把就脱离高志谭的手心,扑通砸到地上,高志谭的心扑通一下窜的老高。
“……你要这么多两千斤的酒缸干嘛?”高志谭说话舌头打结。
“酿酒呀。”林北说。
“你别开玩笑了。”高志谭捡起摇把,“你一个盖房子的,酿啥酒呀。”
“我胡乱折腾,和人合伙酿酒。”林北咧嘴笑。
高志谭……腿软。这家伙大概知道每个规格的土陶酒缸批发价是多少,他不能瞎搞报价,还得降价,麻烦咯。
高志谭盯着摇把:“你知道的,两千斤的土陶酒缸特别难做,所以我八块钱批发给别人,我收你七块钱。”
“谢了,高老板。”林北开心说。
“我都买这么便宜了,你不能赊账。”高志谭肉疼说。
林北掏出一沓钱,他抽出了三张大团圆和五张小一号的纸币,把其余的钱交给高志谭。
高志谭接过钱,脑子里却不断回放林北抽出纸币的动作,高志谭的心更加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