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很少被人鼓励, 一生从没被人肯定过,突然被林北鼓励和肯定, 一群人错愕的同时,特别开心,笑得像一个孩子盯着双手,手指的纹路里藏了很多洗不掉的脏兮兮的污垢,掌心、手背的茧子又厚又扎人,他们抿唇合拢手, 抬眼看从眼前经过的市民,缓缓咧开嘴笑,转身全心全意投入到建房中。
进入七月份,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还没到晌午,树叶就萎蔫地垂下脑袋, 知了有气无力地叫着,“铮铮铁骨”的柏油马路也不得不向太阳屈服,变软了身躯。
前几日,隔壁文化宫孩子的笑闹声持续不断传入第二小队队员耳中,最近两天, 第二小队队员耳畔突然安静了。
前几日, 队员们趁着擦汗的空档扭头看路上,总是能看到时髦男女从他们眼前经过, 最近两天,他们不仅看不见人了,连停在电线上的麻雀也消失了。
他们拧掉毛巾上的水,抖开毛巾对着自己扇了两下,把毛巾挂到脖子上继续干活。
傍晚, 一群人蹲在路灯下,头凑到一起看报纸,林舟一个字一个字读报纸,指尖精确指在他读的那个字上。
一道甜腻的歌声飘到他们耳中,大家抬头,一个穿着红白条纹汗衫的男青年扛着收音机扭腰提胯从他们眼前转过去,大家瞠目结舌扭头,男青年拐弯进入文化宫,大家收回视线傻愣愣看彼此。
甜腻的歌声从文化宫广场上传到工地,大家不好意思撞彼此的肩膀低头笑。
正在写信的林北扭头看他们,大家脸砰的一下爆红,林北:“……”
“老林。”钱吉祥把车骑到林北面前。
拆房子钱吉祥没有出现,打地基钱吉祥没有出现,正式盖房子那天钱吉祥也没有出现,林北都快忘了第三小队盖的房子是钱吉祥的了,这家伙却突然出现,林北一阵恍惚。他回过神收起信纸,站起来说:“我带你到工地看一看。”
“我刚从工地那里过来,就不去了。”钱吉祥后退一步,坐到后车座上,伸长身体趴在扶手上,“你见过王晓冬吗?”
“我前段时间见过他,还送他到火车站,之后我就没见过他了。”林北说。
“你下次见到王晓冬,给我带一句话,让他去找我,如果我不在,让他留在家里等我两天。”钱吉祥托起车头,把自行车掉一个方向,他骑车离开。
钱吉祥来的突然,离开的匆忙,林北想他应该遇到了比较棘手的事,需要王晓冬帮忙,可王晓冬自己也遇到了比较棘手的事。
林北重新坐到砖头上,继续写信。
第二天早晨,林北到邮局寄信,他骑车回到和平路,观察了一会儿二三小队建房,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两个小队现在已经具备了处理问题的能力,他骑车离开。
林北行驶在绿荫下,一个个形状不一的光斑从他身上掠过,落在地面上。
转眼间,林北到了国棉二厂家属院。
林北把自行车停在白玉兰树下,把自行车和树锁在一起,马不停蹄上楼。
门是锁着的,林北把掏出来的钥匙装回兜里,他靠在墙上等黄益民。
一个小时后,林北从门缝中塞了一张纸条到屋里,他下楼。
一个人坐在阶梯上堵住出口,林北刚要开口,抱头叹气的人听到脚步声,连忙站起来,林北看到了一张五颜六色的脸:“黄益民?”
黄益民身体僵了一下,重新坐到阶梯上,抱着膝盖,唇线绷的特别紧,盯着鞋带不吱声。
林北侧身下楼,跑到家属院对面的小店买三根冰棍回来,他递给黄益民两根冰棍:“拿着,敷一敷你的脸。”
听到林北的声音,黄益民鼻子发酸,他手抖接过冰棍,把冰棍贴到脸上,嘶嘶倒吸冷气。
林北靠在墙上嚼冰棍,瞥黄益民欲言又止。
“北哥,我们认识多久了?”黄益民说话,扯动了嘴角和脸上的伤,他额头上的筋跳了两下。
“我们五月一号认识的,认识两个多月了。”林北回忆道。
黄益民嘲讽笑:“有的人呐,你和她认识了二十多年,她只会嫌弃你,理所当然伸手问你要东西,有的人呐,你和他只认识两个多月,他对你掏心掏肺,真怪。”
林北沉默一会儿,说:“他们不是一路人,所以相处不来。”
黄益民愣了一下,拍膝盖大笑:“你说的对。”
他和母亲徐芸不是一路人,所以他们在一起只会相互折磨,徐芸和徐要要是一路人,所以徐芸对徐要要掏心掏肺,用父亲的权势压迫一个普通老百姓,逼普通老百姓让出祖宅,又命令他借五千块钱给徐要要买房。
黄益民肩膀耸动笑,榴城街道派出所不给徐要要分配房子,徐要要住租的房子睡不好吃不好,徐芸心疼坏了,不去和文工团的老姐妹喝茶聊天看歌剧了,一门心思给徐要要找房子,先看上了王锦庭家建于三十年代的小洋楼,王锦庭告诉徐芸他把小洋楼送给了独子王晓冬,徐芸应该找了好几回王晓冬,王晓冬好像不愿意卖小洋楼,徐芸好像跟父亲抱怨过这事,中间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徐要要突然跟徐芸说他看不上王晓冬的小洋楼,徐芸又在文化宫边上,淮大附近给徐要要找了一套四合院,逼迫人家把四合院卖给徐要要,又问他要钱。
他不肯借钱,徐芸偷偷卖了父亲收藏的古董给徐要要买房,买古董的商人又把古董还给父亲,父亲让秘书把古董还给商人,回家和徐芸大吵一架,徐芸托他在大院里的玩伴喊他回家,他回到家,徐芸劈头盖脸骂他,说他生来克她,见不得她好,他离开大院,就被一群他不认识的人围住,这群人就在大院门口对他拳打脚踢。
门卫朝他走来,这群人分散跑走,他被门卫扶起来,徐要要就出现了,警告他如果他再惹他小姑难过,他不会饶了他。
黄益民心里清楚,刚刚那群人是徐要要找的,徐芸要是知道这件事,指不定怎么高兴呢。
他一定找时间亲口告诉徐芸这件事,让徐芸高兴。
黄益民弯眼继续笑,笑得脸疼,他依旧笑,甚至撕开包装纸,一口气吃掉两根冰棍。
林北从包里掏出玻璃瓶,把玻璃瓶擩到黄益民怀里。
黄益民收敛笑意低头看玻璃瓶,又困惑抬头看林北。
“我们上楼谈。”林北说。
“哦。”黄益民把玻璃瓶装进褂子的兜里,扶着腰龇牙咧嘴爬楼。
林北喊住黄益民,骑车带黄益民到医院,让医生给黄益民检查一下身上的伤。
两人从医院出来,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的事了。
已经过了十二点了,林北带黄益民进了一家小饭店,两人随便吃了一点东西,便回国棉二厂家属院。
回到家,黄益民把膏药放到桌子上,连忙掏出玻璃瓶,迫不及待问道:“北哥,你要拿它做什么?”
林北关上门说:“我准备拿它装桂花酒和青梅酒。”
“我还在余淮镇那会儿,听船工聊天提起好些地方过中秋节,他们吃月饼,吃蟹,喝桂花酒,咱们淮市过中秋节,好像只吃月饼。”林北扫视一圈客厅,发现黄益民添置了好些二手家具,他坐到椅子上继续说,“他们中秋节为什么喝桂花酒,我猜他们那里蛮多桂花树,另一个原因就是桂花寓意好,富贵吉祥、子孙昌盛,还有,它有化痰、驱寒暖胃、让人食欲大开的功效。咱们淮市不是有一个青梅街道嘛,这个青梅街道好像家家户户院子里都有一棵青梅树,青梅就是青梅竹马,象征着美好的婚姻,它有生津止渴、消除疲劳、调解体质的功效。”①
“我打算中秋节我们推出两种礼盒,桂花礼盒和青梅礼盒,桂花礼盒的销售主体是几世同堂的家庭,青梅礼盒的销售主体是小夫妻,你觉得怎么样?”林北问。
黄益民咕噜吞咽口水:“好。”
黄益民已经想不起来其他事了,他满脑子都是桂花和青梅的寓意,谁听了这个寓意,谁会不心动!
“青梅酒的酿造配料是青梅、黄||冰糖、白酒,桂花酒的酿造配料是桂花、冰糖、白酒,你能弄到两种冰糖、干桂花和白酒吗?”林北拧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