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间规规矩矩的灰瓦青砖瓦房, 进院门右手边是一间灶房,院墙连着瓦房、灶房,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就此形成。
院子里高朋满座, 他们和院墙、瓦房一个色,灰扑扑的旧棉袄, 灰扑扑的旧棉裤,灰扑扑的旧棉鞋, 没有光泽的头发, 被岁月蹉跎过的面庞,林北上辈子一整个人生就是这个色。
笑声在饭桌上传开,每个人眼睛是明亮的,里面载满了对生活的热爱。
小小的四合院一下子鲜活起来。
笑意在林北眼里化开,他拿起茶缸走向五位叔伯:“我祝大伯、一伯老有所成,祝三伯、五叔财源滚滚,祝六叔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林北一伯林志盏和众兄弟聊的正开怀呢, 林北过来敬酒, 他脸上灿烂的笑容骤然消失, 林志善乐呵说:“你一伯不爱听老有所成,你大伯爱听。”
林北直接说大哥是穷鬼, 大哥没生气,他生哪门子气。林志盏当即大嗓门喊:“谁说我不爱听。”
林北三伯林志廉、五叔林志寓、六叔林志昆纷纷接受林北敬酒。
林北到另一桌敬酒,五兄弟立即凑在一起解析“老有所成”、“财源滚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隔壁桌坐着林北婶子和嫂子, 林北敬婶子们、嫂子们酒, 嫂子们喝了, 婶子们却不依:“他们那桌有祝酒词,我们也要有,你今儿不说祝酒词, 别想从我们这桌离开。”
林北连说几个,她们摇头,最后林北说:“揉肩担重任,巾帼绽芬芳。[1]”
婶子们咬耳朵:
“你听懂了吗?”
“不懂,但它字多,肯定比那群老头的好。”
婶子们放林北离开,林北去敬两个哥哥酒,祝他俩的孩子学有所成,又去敬刚刚闹事嚷嚷着要离开的同辈酒,祝他们今朝醉,年年醉。
闹事小伙子:“……”
他们被林北针对了是吧。
上辈子他从许初彦那里学到的好词好句,全被掏空了,林北回到座位上埋头吃饭,营造他很饿的假象,大家也不好再缠着他继续说祝酒词。
林北的手心被人挠了一下,林北眼睛右斜,余好好靠过来,低头说:“真好。”
林东、林南结婚那会儿,林家四房还没有分家,在老宅办的酒席,酒席快结束,公公被人撺掇杀猪,公公醉的走路不走直线,跑到灶房拿刀,歪着身体走路嚷嚷杀一头猪再请一次酒,林东、林南也醉的不轻,别人激他俩,他俩掀桌子跟人打架,当时赵婶趴在两家共用的围墙上捧着肚子大笑,她坐在枣树下糊火柴盒,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办酒席的样子,在她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后来,她和林北结婚,现场比林东、林南兄弟结婚还乱,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办酒席的样子。
再后来,她见到第三次、第四次……每场酒席快结束,都会有人借酒发疯,大家一点儿都不奇怪,好像这样才是正常的。
她家请酒,余好好做好了结尾有人闹事的准备,但看样子闹不起来。
余好好没头没尾说一句真好,林北琢磨不透她指什么真好:“哪好?”
好些人看他俩,余好好敷衍他:“我好。”
她身子歪到另一边,舀了一勺豆腐放到儿子的碗里,她捣碎豆腐,又从自己碗里舀了一勺米饭,和碎豆腐拌一下,把勺子塞到儿子手里,小家伙迫不及待舞动勺子干饭,余好好摸了摸他的小耳朵,才拿起筷子吃饭。
林北看她,见她真的不搭理自己,他继续吃饭。
酒席结束,闹事小伙子率先离开,林东、林南呼朋唤友也离开了,林玉章不知道追闹事小伙,还是追兄弟俩,他刚出院门,就被林北喊住。
“堂哥,你跟我一起把桌凳还回去。”林北把长凳翻倒,放到桌子上。
刚刚林东、林南还在路上,现在怎么没影子了。林玉章不知道兄弟俩带着一群人跑哪去了,他只好回来帮忙。
两人把桌凳全部还回去。
“小北,我就不跟你回去了。”林玉章打算去找找林东、林南。
林北点头,独自回家。
“林北,他们回去了,娘带姐去了池塘那边。”余好好把大扫帚交给林北,“还剩下一点没扫,你接着扫,我去池塘那边喂鸭子。”
林北开始扫地,余好好又说:“聪聪被怒学、耀学带出去玩了,惊蛰也去了,等会惊蛰回来找姐,你直接带他到池塘。”
“晓得了。”就是让他别四处跑呗,留在家里等外甥。
余好好想了想,确实没啥可交代的了,她拿着一根麻绳离开。
林北扫好院子,拿铁锨铲垃圾,把垃圾倒进粪筐里。
他拿毛巾掸身上,放下毛巾,进屋搬躺椅放到窗户底下,他躺下。
林北快要睡着的时候,院子外边传来林南的声音。
“小北,我和你大哥带人堵住那帮孙子,那帮孙子真怂,见我们人多,屁都不敢放。”林南骂骂咧咧走进来。
“他们要是嘴硬一点,或者说一句脏话,我就干他们了。”林东暗道可惜了。
林北坐起来:“你们刚刚走这么快,就是去打他们?”
“昂。”林南进屋搬两个凳子,递给林东一个,“咱们今年还出门找活吗?如果找活,你提前跟我说,我去我老丈人家接超学、爱学。”
他家酒席办的不错,林北心情难得好,好想告诉一哥,你天天送兄妹俩去他们外公外婆家,等兄妹俩到镇上念初中,放学兄妹俩直接回他们外公外婆家,等兄妹俩到县里念高中,他们每次放假也是直接回他们外公外婆家,你一年到头见不到他们一面。
一哥因为这事,和超学、爱学闹矛盾,超学、爱学回来看一嫂,一哥躲到他家,不愿意见兄妹俩。那天一哥自己在家喝了四瓶白酒,醉的特别厉害,说话舌头都捋不直了,走路走着走着就摔倒,他没跟家里人说一声,自己到县里找兄妹俩,他从余淮镇回家,路上遇到一哥,劝一哥回家,一哥不愿意,他只好送一哥到县高中找兄妹俩。
一哥见到兄妹俩,眼睛浑浊问:“我还是不是你们父亲了?”
超学眼睛通红说:“我出生那年,外公62岁,我现在16岁,外公今年78岁,他这么大岁数,还能活几年,爸,你就让我和妹妹多陪陪外公吧。”
兄妹俩爱他们的父母,但更爱他们的外公,他们外公是一个满身疮痍孤独的英雄。这是爱学说的话。
林北张了张嘴,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唉,小北,想什么呢?”林南制造出动静吸引林北注意。
林南经过半年的风吹雨晒,脸没有那么白,也没有那么胖,但性子没变,还是那么没心没肺,半点没有做父亲的觉悟。
他有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都是先想到自己,然后想到魏明玉,最后有百分之三十的可能想到一双儿女,但提到他深恶痛绝的学习,他首先想到一双儿女,他就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典型代表。
看着这样的林南,林北:“……”
还是顺其自然吧。
“我在想天气,如果过几天天气好,我们就出门找活。”林北说。
“哦。”林南进屋,拎一包瓜子出来。
林东凑过去嗑瓜子。
“爸。”怒学骑一根棍子蹦进来。
林东掀眼皮:“叫你爸干啥?”
“你啥时候盖新房叫我住?”怒学吸了吸鼻子。
“你数到一百了吗?”林东质问道。
“没有。”怒学大喊。
“你没有,你还敢问,不怕老子揍你!”林东气的磨牙。
“唉。”怒学骑马离开。
“林东,什么数到一百?”林南眼睛直勾勾看着林东。
“怒学闹着要住新房,我跟他做了约定,他啥时候一口气数到一百,我啥时候盖房子。”林东心情不好说,“我和秋霞有空就教他,他只能数到五十,耀学在旁边听,他自个儿能数到六十一,看样子怒学不是天才儿童。”
林南若有所思嗑瓜子。
“爸、爸……我老子……”怒学叽哩哇啦跑进来。
林东活动一下手腕,准备给这小子一个完整的童年。
“爸,卖冰糖葫芦的来了,惊蛰想吃,你快去买,晚一点你就买不到了。”怒学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林东逮住。
林东把他放到膝盖上,扒掉棉裤,啪啪赏他几巴掌,他放下怒学:“想吃,就跟老子走。”
怒学转怒为喜,捏着棉裤往上提,边提边跑。
“等等我。”林南追了出去。
林北锁上门,也跟了过去。
结果就是几个孩子人手一串冰糖葫芦,林东、林南手中各两串冰糖葫芦,林北手里一把冰糖葫芦。
林北提议去池塘,兄弟俩没意见。
三个大人赶着一群孩子到池塘。
多么像放羊。
到了池塘。
林北正准备把冰糖葫芦放到屋里,他看到了林苟的身影。林苟手脚不干净,如果他放下冰糖葫芦,转一个身,冰糖葫芦就被林苟顺走了。
林北留了一串冰糖葫芦,剩下的全给了他娘,让他娘看着分。
一群人趴在尼龙网上,余好好神情平静,林北却察觉出她心情不好。
林北走过去,把冰糖葫芦塞给她。
“林北,你看到水面上有动静吗?我猜里面绝对有鱼,鱼的个头小不了。”林苟洋洋得意说,“这是我发现的,你看我下去抓几条鱼上来。”
“我放进去的鱼,你进去抓吧,等会我给你算钱。”林北抓住支撑尼龙网的棍子。
林北来之前,林苟给余好好下套子,问余好好她在水塘是不是只养了鸭子,余好好说是,他大笑指着水塘说他发现了鱼,林北就来了,如果林北晚来五分钟,他就拎着鱼跑了。
林苟气的腮帮酸疼,却拿林北没有办法,只能撂下一句话:“老子嗓子金贵,吃不了鱼。”
他临走之前还跺了一脚尼龙网。
“这狗东西,占便宜占上瘾了。”徐红英朝他的背影唾一口。
林苟走了,还有好多人留在这里围观,林北清了清嗓子喊:“好好没有放富贵出来,它一直在尼龙网里面,它要是咬到人,一定不是它的错,是人自己跑进去给它咬的,他想拿自己喂狗,我们阻止不了,我们自然不担责任。”
围观人群:“……”
林北长了一张好嘴。
围观人群陆陆续续离开,最后林茜提出回家,余好好抓一只鸭子给林茜,林北骑自行车送娘俩回去,林北回家的时候,冯惊蛰要跟林北回去,被林茜哄住。
“林老弟!”
林北正骑车呢,听到有人叫自己,他连忙刹车,扭头看见吴大军顺着田埂往他这里跑。
“林老弟,这几天我还嘀咕找时间到稻花村找你,没想到我就遇见你了。”吴大军高兴说。
“说明咱俩有缘。”林北从自行车上下来。
“有缘,缘分深。”吴大军琢磨一下,还真是这样,他最困难的时候遇到了林北,林北帮他走出困境,帮他成为他爷口中的出息人,他在他爷脸上看到了他从未见过的骄傲,他对自己有了期待。
吴大军没有掩饰他的情绪,对林北充满了感激,他嘴巴突然笨了,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气恼拍自己嘴巴。
林北知道他是紧张的,他说一些放松的话题,慢慢的,吴大军能够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吴大军开始说他的近况:“我卖生姜没有避着人,大家都知道我赚钱了,天天上门问我在哪里买的生姜苗,种生姜和种葱一样吗,能包挣钱吗,他们老是催我找你,让我问问你他们种生姜你收吗,收购价和我一样吗,我现在脑袋里全是吗、吗、吗……,各种腔调的吗。”
他说着说着,眼睛开始转圈,盘成了蚊香。
“我收,但是价格要根据明年新姜价格订,如果明年新姜价格上涨,我会把收购价往上提,明年新姜价格下降,我会把收购价降低一点,当然,根据现在的行情来看,明年新姜价格要不和今年持平,要不上涨。”林北心脏咚咚咚跳,发出来的声音却又稳又平。
吴大军眼睛直了,在心里狂吼,老子要一直这么出息下去了。他舔了舔干燥的唇,声音发抖:“我回去跟他们这么说。”
“你们种生姜的时候,我过来和你们签合同。”签了合同他才有保证,林北在心里想。
吴大军连续说几个好,合同对于他来说就是定心丸。
“我和你们签一份合同,就是愿意把生姜卖给我的人在同一个合同上签名。”林北想了想说。
“他们肯定都愿意。”吴大军拍胸脯说,“他们知道杜良怎么给我下套,他们现在信不过陌生人,你和我已经是老熟的人了,他们肯定把生姜卖给你。”
吴春生为此开了一次村民大会,总结他为什么差点钻进杜良的圈套。吴春生还给他们总结了几条经验,一,只要老板没有透露地址,就是黑心骗子,一,他们得到地址一定要前去查验,一旦发现对方留的是假地址,那人一定是骗子,三,老板说自己是外地人,他们宁愿少赚点钱,也不要和外地老板合作,谁知道他是人是鬼。
开完大会,大伙儿把几条经验往林北身上套,他们当场说他们谁也不信,只信林北。
所以吴大军敢拍胸脯保证。
刚刚提到杜良,吴大军就顺便提一嘴:“杜良一直找我收生姜,我一直说不慌,他以为我真的不慌,你过来拉生姜那天有人找他喝酒,他想生姜在我家里堆着跑不掉,他就跟人去喝酒了。他第一天找我,劝我卖生姜,我告诉他昨天我把生姜卖了,他当场晕了。”
“我不想管他,又怕惹上人命,就和另外一个人把他送到卫生所,我们就回来了。第一天,他跑到我家问我凭什么卖了他的生姜,说他如何辛苦守了半年,我没有资格卖,我当时就觉得他疯了,明明是我种的生姜,怎么就是他的了。”吴大军想起杜良癫狂的样子,他依旧心有余悸。
林北庆幸他和吴大军签合同,吴大军没有告诉杜良实情,否则杜良一定到生姜地里搞破坏。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林北骑车离开。
回到村里。
林北还了车,往家里走,他看到儿子和一群小萝卜头站在一起,他喊:“聪聪。”
林聪原地站着,举起手:“爸爸,我想坐高高。”
林北走近,掐着他的腰,举起他,把他放到肩上。
林聪视线猛地开阔,他看到家家户户烟囱里冒着青烟,烟缓缓上升,飞入云霄,他看到一排排茅草屋顶,延伸到很远很远,他低头,看到那群小孩好……小。
林聪咧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糯米牙:“回家吧,爸爸。”
“好嘞。”林北扶着他的腰,阔步前行。
林聪扭头,视线下移,开心挥手。
小萝卜头:“……”
小哑巴好气人。
他自己出来和他们玩的,他们想玩他手里的玻璃球,他说他想回家拉屎,他们想了一下,小哑巴小,够不着屁股,如果小哑巴在这里拉屎,他们要给小哑巴擦屁股,他们才不要,就让小哑巴回家拉屎,小哑巴拉完屎回来,手里没了玻璃球,他们好气,叫小哑巴回家拿,结果小哑巴跟着他爸爸走了。
小哑巴临走之前还气他们。
哼!有爸爸了不起哦,我们也有爸爸。
小萝卜头各回各家找各爸,缠着他们的爸爸要坐高高,结果收到爸爸爱的巴掌。
而林聪呢,因为他高,视线跳过院墙,看到一个个院子,他发现每家院子里都有一棵树,一群鸡,一个水缸,有时还能看见白发苍苍的老人从屋里出来。
从他家院墙外边经过,他看到了那棵小小的李子树,两只母鸡,一个水缸,一个洋井,还有一个妈妈:“妈妈。”
儿子在院墙外边朝她挥手,余好好笑着问:“怎么那么高兴?”
“和小孩玩。”林聪。
“好玩吗?”余好好。
“嗯。”林聪。
到了院子里,林北把他放下来。
林北以为他会去找余好好,结果小家伙哒哒哒跑进屋里,出来的时候,手里攥着一个玻璃球,他一个人蹲在院子里滚着玩。
林北挑了挑眉,他有点看不懂他娃的行为。
余好好走进灶房,她活好了面,出来看见林北蹲在院子中央看娃,娃在那里玩,需要他看吗?余好好走过去:“你没事是吗?”
“嗯。”林北。
“你去把大家送的礼金记在本子上。”余好好说。
“哦。”林北。
林北进屋记账。
*
第一天,林北起床,发现下雪了。
经历了昨天的事,余好好忍不住担心有人晚上偷她的鸭子,她决定冒着雪到池塘那边看她的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