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可枝头抱香死, 何曾吹落北风中。
皑皑白雪,驿道尽头一侧的石山崖壁之上,却有疏疏落落数十株虬枝野梅顽强扎根石缝, 在这数九寒冬开出点点小花,送出了一缕暗香。
泥雪浑泞又覆盖上薄冰的蜿蜒驿道,驰出几乘快马,沓沓铁蹄踏翻碎冰, 飞驰在朔风呼啸的长道上。
驰过路边的茶棚, 驰过长桥索引,在灵州界碑之前, 谢辞骤然勒停了马,他驻足,定定盯着那乱石山的一崖老梅, 又回首灵州,久久注目。
谢辞想, 他应像这株老梅。
他身畔还有两名近卫,这是追随了秦显十数年的两名卫队长,二十七八年纪, 一个张青, 一个郑应。秦显见到谢辞之后,毫不犹豫就将这两名他最信重的心腹近卫直接就给了他。
“四公子, 苏维就在泸县等着,过了界碑大概三十里地。”
张青也勒停马,见谢辞回神,连忙禀说。
郑英趁着谢辞停下,急忙折返茶棚灌了热茶,用棉套套住, 又连忙赶了回来。
“辛苦,委屈你们了,”谢辞道:“我暂时也用不上近卫,等回到灵州,便让你们回秦叔叔身边去。”
在他身边,前途未卜,甚至连军籍都没有。而秦显乃灵朔大都护,节掌一地军权民政,在他身边的卫队长前途光明。窦武就是秦显近卫出身的,骁勇善战,建功后秦显也不耽误他们,已经放出来两批。
如无意外,张青他们将来也是走这个路线的。
只是张青郑应两人却并不这么想,一听谢辞这么说,登时就急了,一翻身下马,不顾满地泥泞碎冰,“啪”一声就跪在地上,“四公子,我们不委屈!”
事实上,两人是很愿意跟在谢辞身边的,“将军遣出我们的时候,曾经问过我们的意见的。”
秦显历事多矣,他深知强扭的瓜不甜,而他是要给忠心于谢辞的人手的。
但询问张青郑应二人之后,两人即时就应了。
甚至他们这一路都还激动着,二十七八岁年纪的人,如同少年一般的情态。
张青小声说:“公子别担心,我们都自愿的。”
谢辞有些讶异:“为什么?”
“小时候,谢帅救过我的命。”
张青小声说:“那天灰蒙蒙的,北戎兵围了我们村子,”那时候张青还很小,五六岁年纪,北戎兵历来凶残,尤其是昆屠朔部,烧杀掳掠,全村尽屠。
张青家乡是边境小村,屡屡遭遇战火波及,他永远无法忘记哭声震天的那一夜,绝望恐惧到顶点的最后,是谢信衷夤夜率兵疾奔三百里,迎上昆屠朔部将其击退。
彼时还是大将军的中年大将,一身铁甲斑驳血污,他对村民温言道:“乡亲们,无事了,都回家去吧。”
无人嫌他一身杀气腾腾,更无人在意尚滴答淌血的长柄大刀,火把闪烁的黄光照在血污斑驳的铁甲上,成了他记忆里永不褪色的一幕。
因为小村位置不好,每次都首当其冲,后来谢信衷还专门拨了款并命心腹亲自过来,帮小村原址搬迁。
张青只有一个寡母,但孤儿寡母也得到了很好照应。
这样的事情,不是特例,还有许多许多。
郑应比较沉默寡言,他抿唇笑笑:“我是胡民混血,但大将军说,我能从军,建功立业。”
北地有羌氐归降内迁的胡民,北戎坐大,他们族群早已式微,人数不多,混血儿此前一直饱受歧视,但谢信衷认为,朝廷既以接受了他们的归降并内迁为大魏籍民,就不应这样。
他上禀朝廷,重新制定政策后执行,并亲自去视察过。郑应当时一群小孩子激动又不敢上前,谢信衷主动过来,和颜悦色勉励他们,郑应还非常幸运,被他摸了摸发顶。
至今,北军中还有好些胡族和混血的大小将领,这就是当年的之恩。
事实上,谢信衷蒙冤定罪之后,北军中非常多人愤慨异常,包括北地百姓,为此军中还清洗过了一遍。
张青郑应“啪”一声重新单膝跪地,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我等愿为公子效死!!”
万死不辞!!
谢辞翻身下马,将两人一手扶起,他喉头上下滚动,片刻,有些沙哑:“好!”
一线天光自缓缓流动的云层中泻下,照在谢辞的身前身后,他从没有这一刻这么直观地、深刻地认知到谢家荣耀。
谢辞心血上涌,这一刻,他为父兄感到无比地骄傲。
张青郑应只是万万千千军民的缩影,谢辞终于前所未有地清晰知道,荀荣弼荀逊和这幕后黑手,为什么非除去他和谢明铭不可。
今日之前,他不是想不明白,但他却真正深刻地认知到了。
谢家军魂,刻骨铭心。
谢家儿郎,虽死长青。
他有些激动,又难受,种种情绪翻涌,谢辞就觉得,自己的这个坎,也没什么过不去的。
“我们走!”
“是!!”
谢辞翻身上马,他没有再回头,一扬鞭,三骑疾如闪电,往泸县而去。
……
半个时辰后,抵达泸县。
驿道旁,苏维已经翘首等待了许久,谢辞快马奔至之际,他立即驱马迎上去,带着一点小心翼翼:“四公子。”
谢辞抬目瞥他,点了点头:“我们走吧。”
“好,是的!”
苏维激动又高兴,急忙拨转马头,当年带路。
两行人花了两天多的时间,在第三天午后抵达的宿州。
彼时阳光已现,视野能见度极高,离得远远,便望见了宿州城墙的轮廓。
这座谢辞曾经无比憎恨,连路过都不愿意停留多一瞬的城池,在他的眼前越来越近。
谢辞面无表情,一瞬不瞬盯着他,将它深深篆刻在心坎上。
即将抵达宿州之前,他调整了一下表情,尽力让其放松下来。
沉凝而不压迫,复杂而不憎恨。
嘚嘚马蹄越来越近,苏桢早已接到了儿子遣的快马报讯,此时待在自己千挑万选小心租赁下来的近郊别庄里,焦急又期待地踱步着。
当那踏踏的马蹄声终于出现了,他冲出了正厅,几乘快马绕过庄门当先而入。
苏桢第一眼就把谢辞认出来了。
这一刹,阳光异常地刺眼,他眼泪哗哗流出来,四旬过五的大男人,一下子栽跪在地,失声痛哭:“四,四公子,四公子——
一直压在心里的悔恨、愧责,汹涌而出,他捶足顿胸,心如刀绞。
事发之后,他已经把自己信了数十年的、在家里的所有佛像都砸了,包括祈求与亡妻来生相遇的弥勒佛。
谢辞勒停马,他定睛看了苏桢良久,最终他翻身而下,一步一步走向对方。
他将他扶起来,他听见自己说:“从今日起,往事不究。”
……
谢辞在宿州待了几天。
苏桢悄悄把他带回了宿州总督府。
没有顾莞在,谢辞也没主动显露顾莞教他的一些易容手法,苏桢费尽心思给谢辞乔装改扮,小心又安全将他带进宿州总督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