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旧日”是沉默的黑白照片,那么,真实之躯黎木,就是闪光点一般的彩色。
他褪去自身一切与基本法则相关的内容,身体、精神、意志、力量……全部都停留在身后那具残破凋零的静止躯体上。他回头看去,瞧见那曾与自己命运交融长达数十年的身躯,像被随意丢弃的垃圾一样,同这“旧日”里的其他内容物没有任何区别。
不特殊,不神奇,跟漂浮的灰尘一样。
不过,他心中并无不适感。因为他触及到了真实,甚至说,已经与真实相融了。
见过光的人不会怀念黑暗,见过真实的人也不会怀念虚假。
他不再是基本法则之下的一个支配者,这摧毁自己的莫大勇气,让他迎来了破而后立的幸福。他一直以来都平常着其他生命的幸福,从未想过自己的幸福是怎样的。现在,他可以说,他被幸福包裹着。
他同样也明白了何为“理想的支配者”。
因为,他现在就是理想的支配者。
任何一个支配者,最大的理想都是“不再是一个支配者”。支配者能够支配基本法则的同时,基本法则也支配着支配者,这是如绳索般拧紧的命运关系。支配者渴求着不受基本法则的左右……即便他们毫无意识,也始终受着强大的惯性,在这条理想之路上挣扎前进。
当一個支配者彻底跳出基本法则框架那一刻,他的理想就实现了。他就成为了一个理想的支配者。
就像……第一次找到了自我。
黎木颤巍巍地抬起手,颤巍巍地向前迈步……这平日里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动作,此刻对他而言,简直是莫大的挑战。当然,这绝非是说这幅真实之躯太过脆弱了,而是……这种真实的感受,实在是太过美好,美好到他忍不住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弄丢了。
他越来越快,越来越适应……
终于,他奋力地奔跑起来,就在这片沉默的“旧日”世界中,所有的压抑与扭曲,都飘入烟尘之中,顷刻间消失殆尽。他赤裸着身躯,一如伊甸园里的亚当。但并非是上帝天父创造了他,而是,他自己创造了他。
他大笑着。
从未如此自由与轻松过。
他从不觉得以前的自己身上捆着枷锁,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随心所欲,自由任性的人,但现在,品尝了真正的自由,他才发现,以前的他身上分明全是枷锁。他绝不想再回到基本法则的框架之中……是的,的确像“尤明浩”说的那样,真实的无限世界是残忍的,无序的,疯狂的,不可预测的,比混沌还混沌,比虚无还虚无,远不如基本法则之下虚假的无限世界那般,井井有条,法则主宰着一切变化与成长。
可选择的权利不才该是最大的自由吗?
触及真实那一刻,黎木便有了以前从未有过的选择的权利。他当然相信,“尤明浩”或许在无限意志的帮助下,有过选择的机会,更甚者,利亚妥弥亚也有过选择的机会。
但不同的是……他们最后都选择了留在基本法则之内。而他,黎木,茹莲娜口中“唯一特殊的存在”……他的选择是,拥抱真实。
奔跑得满足了,他停了下来。
此时的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支配者的能力,但获得了一份更加珍贵的能力——“真实想法”。
姑且这么叫,“真实想法”。
“真实想法”这份能力十分朴素,十分直观,没有任何显得出彩或者惊艳的地方,但绝不可以说它很弱小。它最显然的能力就是……“真实想法”一定会实现。
很直观,很霸道,甚至说很不讲理。可事实就是这样,“真实想法”难道还需要去讲究什么基本法则吗?
当然不需要。
不过,它也有一个十分显然的缺陷,那就是,“真实想法”只能在虚假之中实现。也就是说,只能在基本法则之内的“今日”与“旧日”中实现。说起说这是一份能力,不如说这是来自真实世界的特权。
更加直观地说,黎木现在只要动一个念头,就能回到“今日”,与娜塔莎他们重聚。
他把告示牌“呢喃”取出来,手指从木质的纹路上滑过,然后笑着说,
“现在,我知道你来自哪里了。”
“呢喃”为黎木终成理想的支配者感到高兴,一时间没考虑自己的问题,突然被这么说,便诧异地问,
“哪里?”
“你来自真实,来自‘未来’,来自‘明日’。安全屋,以及里面的一切,都是如此。”
“可……这是怎么做到的呢?”
黎木说,
“这就是我们需要去探究的了。我是触摸到了真实,拥有了真实之躯,成为了理想的支配者没错。但这不意味着一切的秘密就会被我知晓……我们依旧要继续去追寻真相。”
“所以……这里已经毫无秘密可言了吗?”
黎木望了一圈“旧日”,轻声说,
“垃圾场能有什么秘密呢。”
“那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黎木双眼如森林深处的湖泊般,平静深邃,
“我们去……真实的无限世界,去‘明日’。”
“怎么去?”
黎木看着“呢喃”,
“你就是最终的答案。”
“呢喃”好似明白了些什么,但又有些模糊,
“我?对啊,我一直不知道,我……到底有什么用。一开始出现在安全屋,我就只是一块可以标记内容的告示牌。我没有其他装饰品的特殊能力,也不知道我到底是谁……但我却有着许许多多的本能。那些本能催促着我,与你言说。我甚至不知道我说的话意味着什么,但我就是应该告诉你……告诉你,伱要成为理想的支配者,告诉你,你要展望‘未来’,告诉你,从灵小姐是你真实的一部分,所以她要离开你,告诉你——”
“呢喃”忽然停了下来,语气颤抖地说,
“告诉你,我的最后一条告示就是……通往真实之路。”
黎木的眼神变得无比的温和,充满了爱意。他早已将“呢喃”视作自己的伙伴,甚至视作了心中的一部分……他热爱这块其貌不扬,但充满智慧的告示牌。作为安全屋的第一个装饰品,一开始被挂在门外,用来指引那些在副本里遭遇危险,误入迷途的玩家,指引他们前往庇护安全的地方。
现在,它被黎木拿在手中,用来指引他,踏上真实之路。
“呢喃”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它并非是像黎木那样获得了新生与自由而轻松,而是……它终于知道了自己的使命,作为告示牌,指引行路之人的使命……它不用再去想“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要做什么?”这些困扰着所有意志的根本问题。它笑了起来,声音沉厚动人,
“您对我说您早已做好了觉悟,我也一直见证着您的那份觉悟。而今看来,我也要做好我的觉悟。好像不论是虚假的,还是真实的世界里,每一个生命,都会有做好觉悟那一天,奔赴他们生命中的重要时刻。那也许是实现理想的前夕,也许是重获新生的涅槃时刻,也许是站在新世界大门前的沉思……过去的几十年里,我一直觉得我的一生就是如此了,看上去是睿智的意志,实则浑浑噩噩终日不知去路……现在,我可以说,这一刻,就是我存在的最大意义。”
“你辛苦了。”
“呢喃”笑了一声,
“我不辛苦。起码,我从未背负着什么压力前进。而到这最后,我的使命,我的觉悟,也是在您的帮助下找到的。非要说对我,对‘呢喃’这份意识而言,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大概是,直到我归于虚无那一刻,也不知道我到底是谁。我,是谁呢?”
黎木没法给这个问题答案。一开始,在他的感觉里,“呢喃”的原身应该是裂隙地的某位存在。那时候,他对真实与虚假的关系尚不明确,更没搞懂何为“未来”。而现在,他弄清楚了真实与虚假,弄清楚了“未来”,自然有了新的感觉。只是,新的感觉很模糊。所以,他没法给“呢喃”一个回答。
“我也许会见到真正的你,就在真实的世界里,在‘未来’。”
“呢喃”说,
“这就是最好的回答,不是吗?”
它笑得很开心,但依旧显示出老绅士般的优雅。
在绝不悲伤的告别之中,“呢喃”——一块发旧的告示牌,燃烧了起来。
焚烧它的,同样是幸福感之火。它同“尤明浩”一样,都将在火焰中走向湮灭。不同的是,它做好了觉悟,它就是为了这一刻而诞生的,这是它的圆满结局。
它的意志与思想却是不朽的,化作一缕光辉,缠绕在黎木的手腕上,指引他通往真实的世界。
黎木看着手腕中的光辉,长呼一口气,低声自语,
“这下真的只剩我一个人了……”
不过,他一点都不感觉孤独。心灵上的充实,压倒了一切孤独与低迷。
他有了最珍贵的东西——选择的权利。他可以跟随“呢喃”的指引,去往真实的世界,也可以回到“今日”,见一见亲爱的伙伴们。
他看向远方,决定先回去一趟,毕竟,之前离开得太过突然,他们肯定很担心。
而且……错过了小家伙卡佩妮的成人礼,她肯定都要疯掉了……不对,她已经不是小家伙了。
黎木带着笑意,“真实想法”催动着他,重返“今日”。
……
“真实想法”的强大是不可被描述的,对于“今日”而言,简直就是降维打击。言出法随也好,念动身至也罢,都不足以形容这种体验。黎木觉得自己完全就是走在一个理想的世界里,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就好像整个世界都围绕着他来转。
这便是理想的支配者,便是“真实想法”。
回到“今日”时,他正处在茹莲娜的有间书店里。这里的一切看上去都没有变,依旧静谧,依旧干净。他试着叫喊茹莲娜的名字,但并无人回答,便想,可能是跟娜塔莎她们在一起。他在书架上找了找,代表着“尤明浩”的那本书彻底消失了。看起来,“尤明浩”已经不复存在了。
不过,他之前把真正的尤明浩的那一部分意识保留了下来,等以后一切稳定下来,就可以将其“复活”了。
茹莲娜不在,有间书店就是没有灵魂的。所以,黎木并未在这里待太久,他念头一动,便回到了裂隙地。
刚到裂隙地,映入眼帘的就是无处不在的巨大理想高塔。此时此刻的理想高塔,每一层螺旋结构都在旋转,伴随着理想之光的照耀。他一眼就认出来,这正是理想高塔在启动。
“看来,他们并没有因为我而陷入迷茫……”
这一点令他感到安心。他就知道,有娜塔莎在,怎么可能会崩溃呢?她那么可靠。
见到一切都井然有序,正常运作后,他也就放下心来,打算先去找卡佩妮。当初信誓旦旦地给了她承诺,转眼就失信了,她肯定是最受伤的那一刻。
最受伤的,当然要最先去弥补。
黎木打算给她一个惊喜,悄悄地出现在她身后,或许可以捉弄她一下,让她以为自己撞见鬼了,等害怕得不行的时候再出来见她。看她是不是还能维持住她的淑女形象。
可是……
不论他怎么寻找,都没找到卡佩妮。
于是乎,他不再想着什么惊喜惊吓,直接找到卡柯尼询问。问他,姐姐去哪里了。
然而,令黎木更加困惑的是,突然见到重返的他的卡柯尼,居然没有丝毫惊喜,表情十分平静,就好像他根本没离开过……不!就好像,这根本不是卡柯尼。
“卡柯尼”一边把玩着手中的原始绘本,一边轻声说,
“对啊,姐姐去哪里了?”
他说完,便将原始绘本放下,向外面走去。
黎木重返“今日”的喜悦全都消失了。因为他发现,这里根本就不是“今日”。他心情沉重地跟上“卡柯尼”的步伐,刚一出门,就碰见了“卡金芙女士”。
“卡金芙女士”一边抱着一叠衣服往屋内走,一边说,
“为什么姐姐不在呢?”
她完全没看黎木,但口中说的话,却像是承接着“卡柯尼”所说的。
“卡柯尼”站在旅舍外面的街道上。街道上人来人往。他看上去像是在透气,在舒展身体。
黎木问,
“你是谁?”
“我是谁?你没想过吗?”说话的不是“卡柯尼”,而是匆匆走过的一个毫不相关的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