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山祖师堂一落成,霁色峰其余建筑就要跟上,这是题中应有之义。
对此朱敛早有草稿,从霁色峰山脚牌坊开始,依次往上,这条中轴线上,大小建筑三十余座,既有宫观特色,也有园林风采,就连那匾额、楹联该写什么,也有细致描述,殿阁厅堂之外的余屋,尤其见功力,郑大风和魏檗也帮着出谋划策,不过最终如何,当然还是需要陈平安这位落魄山山主来做决定。
陈平安当初从藕花福地带来的那部《营造法式》,得自南苑国京城工部库藏,陈平安极为推崇,连同北亭国境内那座仙府遗址的一大摞临摹图纸,一并送给朱敛。陈平安对于祖师堂诸多附属建筑,只有一个小要求,就是可以有一座仿造宋雨烧前辈山庄的一座山水亭,可以取名知春亭或是龙亭,除此之外,陈平安没有更多奢望。
结果朱敛拿着那本《营造法式》之后,笑容玩味,陈平安这才记起一事,想起这是藕花福地历史上某国朝廷颁布的范书,朱敛哈哈大笑,说此书编撰,他当年确实是出过些力的,书上十之二三的建造法规,藻井、斗拱在内等规制,其实都是出自他的手笔。
陈平安便笑问为何落魄山主峰半腰那些府邸,瞧不出半点《法式》痕迹,建造得很平庸,朱敛回答得理直气壮,当时家底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少爷住在竹楼,其余人等,有个落脚地儿就该感恩戴德,不然真要他朱敛亲手操办,要吃掉好些银子,打造得豪府大宅气派,没必要。
如今祖师堂领衔的一众建筑,是落魄山的脸面所在,自然不在此列,必须由他朱敛亲历其为,不会交由庸碌匠人糟蹋霁色峰的风景。
用朱敛的话说,就说没钱的时候,就该想着怎么攒钱,没钱本身就该脸红,若是再有腰缠十文振衣响的作态,更是白白给人瞧不起,可有了钱的时候,如何花钱,也要讲究些。
陈平安觉得极有道理,不过仍是板着脸忍住笑,嘴上说着以后别再自作主张了,怎么可以委屈了自己人,岂不是寒了众将士的心。
就连裴钱都觉得师父那会儿的言语神色,可跟真诚半点不沾边。
裴钱还觉得老厨子随后一副恨不得以死谢罪的模样,远远不如自己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言为心声,要发自肺腑才成啊,裴钱觉得老厨子也好,周肥也罢,在与师父说话这件事上,都不咋的。
观礼的客人们,自然都已经离开落魄山,作为落魄山记名供奉的披麻宗杜文思与庞兰溪,也都乘坐自家渡船,返回骸骨滩。
陈平安送了庞兰溪两幅草书字帖,是早年以几壶仙家酒酿,与梅釉国小县城一位年轻县尉买来的,让庞兰溪转赠他的太爷爷。
不曾想杜文思见之心喜,也要讨一幅。
陈平安便愣在那里,然后给庞兰溪使眼色,少年假装没看见,陈平安只好又去拿了一幅,杜文思使劲从落魄山山主的手里拽走字帖,微笑着说了一句,山主大气。
陈平安还以微笑,不言语。
卢白象也带着元宝元来这对姐弟,返回旧朱荧王朝边境。
陈平安送了两位祖师堂嫡传子弟,一人一副北俱芦洲三郎庙精心铸造的兵家宝甲。
种秋带着曹晴朗开始在莲藕福地游历四方,走完之后,就会重返落魄山,再走一走宝瓶洲。
为曹晴朗送行的时候,陈平安除了送给这位学生,那件耗费许多神仙钱才修缮如初的春草法袍,还送了曹晴朗许多自己一路雕刻而成的竹简,以及一句话。
“书上学理,书外做人。”
竹楼外,学生作揖拜别先生,先生作揖还礼学生。
隋右边已经下山,去往书简湖真境宗,哪怕顶着野修周肥身份的宗主姜尚真就在落魄山,从头到尾,隋右边也没与他聊什么。关于玉圭宗的生死恩怨,隋右边更是没有与人多提。先前在落魄山,每天深居简出,只有一次出门,就是将灰蒙山、黄湖山在内的落魄山藩属山头逛了一遍,这才心情略好一些,好像是选中了某处,有了些打算。
陈平安原本还想要问一问那把痴心剑的下落,是与人生死厮杀,不小心打碎了,还是给人抢走了,好歹有个说法不是?
可惜隋右边自己不开口,陈平安便没好意思问。
魏羡带着裴钱去了莲藕福地,说是要让裴钱知道,魏羡他家里到底有没有金扁担。
裴钱便问这位南苑国开国皇帝,若是到了皇宫,你家里没有金扁担该如何,魏羡说那就送你一根,裴钱当时瞪大眼睛,抬起双手,竖起两根大拇指,哦豁,老魏如今不愧是当了武宣郎的大官哩,豪气嘞,不如无论赌输赌赢,都送我一根金扁担吧。魏羡笑呵呵。
身为真境宗一宗之主,本该是最为忙碌的一个,姜尚真却一直死皮赖脸待在了落魄山没走,还在主峰半山腰挑中了某座府邸,朱敛说暂时没空闲的宅子了,每一座宅子都有主人,实在不行,他就硬着头皮,专门为周供奉打造一座。姜尚真便提议干脆多建些仙家府邸,落魄山反正别的不多,就是闲置地盘多,不但是主峰半腰,空荡荡的主峰后山,也一并打造起来,灰蒙山在内,所有山主名下的山头,都别空着,所有开销,他周肥掏腰包,朱敛搓手笑着说这不是特别特别的妥当啊,姜尚真大手一挥,直接给了朱敛一大把颗谷雨钱,说这是供奉的担当,极其妥当。
朱敛一手手掌托着谷雨钱,仔细数过,说十五颗,是单数,不如还给周供奉一颗?
然后干站在那里,也没见什么动静。
姜尚真一脸愧疚,说确实应该凑个好事成双,便又给了三颗谷雨钱。
朱敛便收了钱,小心翼翼收入袖中,感慨落魄山如周供奉这般快心遂意的爽利人,很难再有了。
最近崔东山一直在忙着为灰蒙山、黄湖山等山头,打造压胜之物和山水大阵,例如陈平安从北俱芦洲挣来的那对龙王篓,被火龙真人修缮如初后,就完全可以安置在黄湖山,陈平安将龙王篓分别赠送给了陈灵均和陈如初,交由他们炼化,但是陈灵均一开始没有答应,希望陈平安能够转赠给那条即将幻化人形的棋墩山黑蛇,归根结底,陈灵均还是担心济渎走江一事,会出纰漏,一旦,失去其中一只龙王篓,便会牵连黄湖山的山水气运受损,围绕两只龙王篓打造而成的黄湖山护山大阵,也要威力骤减。
陈平安也没有答应,让陈灵均不用为此事顾虑,只管放心炼化为本命物。以后走江成功,又不是不可以反哺黄湖山。
陈灵均依旧扭扭捏捏,陈平安只好说龙王篓这么珍贵的山上重宝,给你,我舍得,给别人,我心肝疼。
陈灵均这才收下,离开的时候走路又有些飘。
这天在竹楼崖畔那边,陈平安与即将下山的姜尚真对坐饮酒。
当然是喝姜尚真拎来的仙家酒酿。
姜尚真问道:“藕花福地真要分我真境宗一成五的收益?还是永久?”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真境宗,也不是玉圭宗,而是姜氏家主,或者说是供奉周肥。”
姜尚真笑道:“那我就坐等躺着收钱了,一想到这个,就犯愁。”
送上门的好处,姜尚真没理由拒绝。
就像姜尚真送给落魄山的钱财宝物,朱敛收得毫不手软。
礼尚往来罢了。
最早姜尚真与落魄山开口,是要永久的两成福地收益,真境宗愿意借给落魄山三笔钱,第一笔一千颗谷雨钱,用来帮助莲藕福地提升为中等福地,此后再拿出两千颗,用以稳固莲藕福地的山水气运,助涨灵气流转。成为上等福地之后,姜尚真还需要拿出三千颗谷雨钱,三笔神仙钱,都不谈利息,落魄山分别在百年、五百年和千年之内还清,不然真境宗就要放高利贷了,落魄山可以拿藩属山头来折价卖给真境宗,不愿给地盘,拿人来还,也行。
这就是实打实的在商言商。
对于姜尚真而言,我钱多,送人钱财是一回事,但是如何挣钱是另外一事,得讲规矩。
在此期间,姜尚真除了将书简湖六座岛屿赠给落魄山,还会从那座享誉天下的云窟福地,抽调得力人手,进入莲藕福地,负责具体经营,至于姜氏子弟在这座新兴中等福地的权柄有多大,就看落魄山愿意给多大了。
不过当时朱敛执意落魄山只能给真境宗一成。
堂堂宝瓶洲北岳山君魏檗,出钱出力还出人,做牛做马,都不过是一成收益,真境宗狮子大开口,哪怕他朱敛点头答应下来,容易伤了魏大山君的颜面,就魏檗那死要面子最要脸的脾气,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一旦魏檗为此与落魄山生疏了,落魄山得不偿失。
姜尚真原本也没奢望真有两成,底线就是一成五的永久分红,若是朱敛咬死的一成收益,就太少了。
而且朱敛有一点说到了姜尚真的心坎里,莲藕福地版图不大,南苑国魂魄齐全的两千万人和其他有灵众生,再加上松籁国、北晋国和塞外草原三地,虽说连同人之魂魄在内,万事万物都好似在虚处,被大致一分为四了,可只要随着时间推移,只要落魄山经营得当,一旦福地人数突破五千万人,那就是一座以人口见长的罕见中等福地,云窟福地作为有数的上等福地,玉圭宗姜氏人口代代经营,也一直无法突破九千万人的瓶颈,当然这其中也有姜尚真“肆意妄为、大动干戈”的缘由,历史上总计五场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在姜尚真手上,便多达三场,山上山下都被殃及,无可幸免。
这也是朱敛好玩的地方。
言语天花乱坠,胡说八道一大通。
但总会偷偷藏着那么一两句话,极有分量。
陈平安以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神仙钱,金精铜钱,世俗王朝皇帝。”
这是想要治理好一座福地该有的提纲挈领。
山上的修道之人,介于山上山下之间的山水神祇,山下的人心向背。
任何一个环节出现纰漏,环环相扣,积弊丛生,那么福地就不是什么聚宝盆,而是一座吃钱无数的无底洞,沦为鸡肋,甚至会极大削弱一座仙家门派的底蕴。
魏檗私底下,与陈平安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言语,“得了这么一座暂时拥有四千万人的莲藕福地,就要小心自己的本心了。”
陈平安让魏檗放心。
姜尚真笑道:“一开始只是砸钱的肉疼事,处理山上山下事务的麻烦事,等到经营久了,才会有真正的糟心事,在等着你。山主要做好心理准备。”
往福地砸下的神仙钱的多寡,决定了修道之人的数量,以及修道瓶颈的高度,下等福地,任你资质超群,也很难跻身洞府境,哪怕是湖山派俞真意这种搁在浩然天下,便是板上钉钉上五境修士的修道奇人,在当年藕花福地,一样被阻滞在龙门境瓶颈上。跻身中等福地后,修道天才,就会地仙可期。而云窟福地历史上的一次大劫难,姜尚真就是被一位悄悄破镜的玉璞境修士,暗中勾结数位地仙,摒弃仇怨,一起围杀姜尚真这位微服私访的福地“老天爷”,试图彻底脱离姜氏控制,造就出一场自古未有的“天人相分”格局。
这其中,当然也有玉圭宗某些敌对势力的潜心谋划,不然仅凭福地修士,绝对不会有这等手笔。
姜尚真便娓娓道来,将这桩云窟福地秘史详细说了一遍。
姜尚真开始为那场灾殃盖棺定论,“虽说事后我以雷霆之怒的姿态,带人杀穿云窟福地,但事实上,我并不痛恨那些功亏一篑的福地顶尖修士,相反,我会觉得他们可悲可敬又可怜,可怜是他们辛苦修道百年数百年,其中有人还修出了个前无古人的玉璞境,就那么死了。可敬是有那份胆识气魄,可悲之处,是他们误以为自己成事了,云窟福地没了姜尚真,就可以从此自由,却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姜氏家主,是可以换人的,更是可以被人扶持为傀儡的,等到新官上任三把火,作为成为姜氏家主的代价,与人偿还人情也好,还钱也罢,意味着云窟福地,最短也要遭受百年灾难。”
姜尚真感慨道:“但是这种道理,只要是我姜尚真来讲,一开始便站不住脚,注定说不通。我也觉得那些心高气傲的天之骄子们,没有任何错,换成我是他们,一样会有此作为,唯一的区别,无非是更加隐忍,谋划更加全面,与幕后主使的买卖,帮着福地多讨要点便宜。”
姜尚真对陈平安笑道:“世事古怪,好事未必来,坏事一定到,并非我故意说些晦气话,而是山主现如今,就可以想一想未来的应对之策了。人无远虑,难挣大钱。”
陈平安说道:“做事先想错,是我为数不多的好习惯。”
姜尚真笑着点头,喝完酒,准备御风离去。
龙泉剑宗打造的信物剑符,这段时日,姜尚真已经通过各种渠道大肆收刮了十数把,全是高价买来。
阮邛的两位嫡传弟子,董谷和徐小桥差点打算专门为这位来历不明的野修供奉,专门开炉铸造一堆符剑,结果被难得训斥弟子的阮邛骂了个狗血淋头。
陈平安拦下姜尚真,从令牌咫尺物当中取出那块道家斋戒牌。
姜尚真惊讶道:“这是当了落魄山供奉的好处?”
陈平安笑道:“是送给那孩子的礼物。”
姜尚真收下了那块有些岁月的斋心牌,啧啧道:“一样东西两份人情,山主做买卖的境界,我周肥自愧不如。”
陈平安提醒道:“千万别教出一个混世魔王。”
姜尚真说道:“如今的书简湖,没有下一个顾璨的成长土壤了。”
陈平安神色淡然道:“希望如此吧。”
姜尚真叹了口气,说道:“闲的是野修周肥,真境宗宗主和姜氏家主还是很忙的,所以这趟回了书简湖,那场盟友见面,我可能会让下边的人代为出面,可能是刘老成,或者是李芙蕖,反正不会是咱们真境宗那位截江真君。”
陈平安笑着点头,“这两个都可以。”
接下来陈平安会在牛角山渡口登船,乘坐披麻宗下次南下的跨洲渡船,直接去往老龙城,在这南下途中,要见两拨人,一拨人是披麻宗和春露圃,商议三方合作的具体细节,第二拨便是姜尚真在内,围绕藕花福地形成的盟友,老龙城范二,孙嘉树,既然如今福地已经提升为中等福地,也有不少事情要重新谈一谈。
在等待披麻宗渡船重新南下期间,等到魏羡和裴钱回到落魄山,崔东山就会带着魏羡一起离开龙泉郡。陈平安打算乘坐自家龙舟,带着裴钱一起去趟大隋山崖书院。
必须要去。
因为落魄山祖师堂的建成,陈平安无比希望当时能够出现在场的人,有李宝瓶,李槐,林守一,于禄,谢谢。
人难称心,事难遂愿。
而陈平安曾经与陆抬说过自己的愿望,那就是希望将来有一天落魄山,当年自己一步一步陪着走去书院求学的他们,以后可以在落魄山上,或是龙泉郡自家的某座山头上潜心治学,他们不是落魄山人氏,不在谱牒上记名,落魄山就只是有那么一个地方,山清水秀藏书多,每逢开春,便会杨柳依依,草长莺飞,让他们五人可以在未来人生路上的某段岁月里,哪怕很短暂,依旧可以离着小镇那座学塾近一些,然后他们若想远游,便去远游,若想历练,便下山去,仅此而已。
更多的,陈平安觉得自己好像也做不到了。
因为谁都在长大。
当年那个扛着一根根槐木满街跑的红棉袄小姑娘,在山间泥泞里哭着闹着也要小竹箱的李槐,在黄庭国仙家客栈里边好心却没有说什么好话的林守一,喜欢接替陈平安守后半夜的亡国太子于禄,永远冷着脸、事实上对整个世界充满畏惧的谢谢,都是如此。
陈平安这天夜幕里,趴在竹楼一楼书桌上,做了个鬼脸,学着他趴在桌上的莲花小人儿,咯咯笑着。
————
从落魄山那边租借而来的熬鱼背上,珠钗岛岛主刘重润尚未去往书简湖,独自在山巅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