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嫣说的趣味,刘彻也是模模糊糊的,只知道她就爱摆弄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些东西里面有大家认为很雅的东西,比如乐、书,也有大家觉得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她不因外界评价而改变自己的取向,她是真的为了娱己在做那些事。
“若是由少府工匠修补,必定能够天衣无缝...”刘彻轻轻拂过屏风上的痕迹。
韩让低声道:“工匠所为,到底失了灵气。如不夜翁主之灵气,工匠哪能相比呢。”
这话半真半假,既有韩让揣度天子心意,说陈嫣好话的意思。也有他真的这样认为的意思...在宫中,韩让有机会见天下最好的东西,对于这些物件的评判,当然有他的权威。
华夏国画分为两个大类,一个是工笔,另一个是写意。在现代,受国际市场的影响,工笔接受度是高于写意的。但是在传统中,写意一直被捧的很高,工笔一般不能相提并论。
之所以有这个传统,是因为在华夏文化中,工笔那种精细、拟真,很多时候被认为是匠气。画画的本质并不在于‘像’...很多人觉得,如果是在中国古代画油画(那种很像的,而不是各种现代前卫的流派),会非常受人追捧。
这对,也不对。逼真如相片的画作,对于古人来说,肯定是非常有意义的,达官贵人不少人会很想要。但是,艺术评价就是另一回事了。
古人画画,向来觉得画的太假了,这是骗人,骗了别人,画的太像了,也是着相,这也是骗人,骗的是自己...可以说是非常麻烦了。
陈嫣对于屏风的修补也多少有这个意思...或许没有工匠那样精细还原,但其中的灵气,却又是工匠所不能及的——她没有用专门的配方和技法洗去墨点,然后补上图案,最后恢复原状。就是考虑墨点的分布,新添了图上去...
刘彻听了韩让这句恭维,也是轻轻笑了一声:“灵气,确实是灵气,阿嫣身上的灵气是少见的...但是韩嫣也这样说。”
这句话说完,又是沉默半晌。刘彻觉得自己真是太爱联想了,似乎随便什么就能联想到当年和陈嫣的一些旧事...他知道为什么,因为就在这两日,陈嫣已经抵达长安。
而就在刚刚,陈嫣已经递了信进宫,想要拜见他这个表兄。
原本刘彻想的是,这次陈嫣回来,他非得让她好看,晾一晾她!至少不能让她轻松过关!如果不这样做,她未免太轻松了——想想他吧,在关于她的事上可以说是丢尽了脸面,被逼着认输!
然而,他终究做不了这个决定。
“她有时将面子看的不值一钱,该舍弃的时候就舍弃,不能因此改变一丝一毫的心意。有时又极爱面子,别人轻视她,恐怕面上不好看...”当时陈嫣的求见送来,刘彻原本的想法立刻就消失了。
“罢了...我与她一个小女郎一般见识做什么...准了,让她来就是了!”
这话像是解释给身边的人听的,但身边的人都是宫人,说的更明白一些,就是奴婢!这些人哪需要天子去解释什么!到底,他就是自己在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他非得说服自己不可...他怎么能让她受别人的轻视呢...
从小陈嫣就受尽了他人‘尊贵’,父皇在时不用说了。父皇临去了,不放心,特意交代了他,让他照顾她——这是因为他觉得他的‘孩子’会生活不好吗?根本不至于!当时太皇太后尚在,大长公主一脉依旧风光呢!
或者说,就算太皇太后不再了,陈嫣本身的身份、血统摆在那里,又哪里会吃苦头呢!
父皇非得交代他那一句,是因为这个孩子从小得他眷顾,尊贵过头了...这样的尊贵,父皇愿意给,自然无旁人置喙的余地。但是这带来了一个结果,日后父皇不在了,陈嫣的日子就可能走下坡路。
其实她的日子依旧好过的很,但是对于父皇来说,他最疼爱的孩子不能自由自在地活在世上,骄傲地看每一个人,绝没有一点点委屈...这就不够,这就不能让他安心...他实在是舍不得!
刘彻有的时候会觉得是不是父皇冥冥之中安排了一切...现在的他心态与父皇如出一辙。
他不能,或者说舍不得见她那样狼狈,那样被人轻视。
他这里只要压一压陈嫣,让外界以为他如今不待见陈嫣了,回头就会有很多曾经觉得她太过风光的人跳到她头上去。刘彻知道陈嫣自己应该能应付这些,但他实在不愿意,连想想都不愿意。
刘彻是在第二天的下午见到陈嫣的...这一天是要上朝的,而整个朝会期间,他都心不在焉、魂不守舍。这一点,几个离他比较近的近侍都看出来了。近侍之中有韩让这样的宦官,跟在刘彻身边的时间足够长,自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也有一些人,比如说新任的侍中,如果是新得看重,之前未曾在长安履足,就有可能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朝会之后,刘彻回了自己的宫室...他以为自己能稍微淡然一些的,然而,到底不能够。
在无数次压抑住想要在殿外张望的想法之后,总算有宦官来禀...陈嫣已经入宫了。
又过了一会儿,这期间,时间并不长,只是刘彻自己觉得时间很长...陈嫣忽然就这样来了。
在刘彻神思不属,脑子里各种念头乱冒,又像是一片空白的时候,殿外传来禀报声。
“陛下,不夜翁主已至!”
“...宣...”刘彻的声音很干涩,他自己都不能解释自己怎么了。
“宣不夜翁主!”宦官的声音朝外传去...其实如果是以前,陈嫣进宫来见刘彻,,根本不必这么麻烦,她有宫籍,进宫本就是不必提前申请的。而来到陈嫣这里,谁敢拦,谁会拦?天子默许的,连通传也不必。
刘彻似乎意识到了这种不同,心里的情绪更加晦涩难辨了。他直觉是不喜欢这种不同的,这样好像在告诉他,终于,陈嫣也和其他人没有什么分别了。
天子、称孤道寡、孤家寡人...他就连最后一点儿慰藉也要消失不见了——抓不住的,终究是抓不住了。
这个念头看似很多,但在刘彻的脑子里出现、发生,其实也就是很短的一瞬间。
很快,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大殿门口,站着朝他看了看,然后所有的念头消失——不恭敬,当然不恭敬。来者一点儿觐见天子的规矩与稳重也没有,她拎起裙子,站在那儿,似乎是想跨过大殿的门槛。
但看到大殿正中站着的他,又停了下来。歪歪头看他,眨了眨眼睛,然后就笑了。
“陛下!”
刘彻注视着这个鲜妍明媚的女子...这确实是陈嫣,真的是陈嫣,而不是回忆中的、梦中的一个倩影。相比起任何一次虚无缥缈,真实的她都要更好。
时光在这个女郎身上似乎格外偏爱,以至于没有什么时光流逝的痕迹...若不是因为孩子的那种稚弱实在是过了那个时间就没有了,说她是十五六,也是有人信的——眉宇中的那种鲜活少艾,实在是少年人才有的东西。
时光将所有人都不断地向后抛,过去的,再也不能回头...唯独对她,将她留在了永恒的原地,是最好的样子,也是他最喜欢的样子。
在没有见到陈嫣之前,刘彻是有一种想见又不想见的情绪的...这大概类似于近乡情怯。这种情绪,第一次陈嫣奔出长安之后再回来,刘彻也有过。说白了,他明明知道人都是会变的,却又不愿意陈嫣改变。
上一次,陈嫣没有变...而这一次,他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有那样的运气——说实话,他自己并不看好,要知道这回来,陈嫣连孩子都有了,还能如过去一样吗!
而看到陈嫣之后,他终于是明白了...世界上就是有这种,生来就不会改变,陈嫣就是其中一个。
她会在时光和命运的爱护中永永远远。
“你还知道回来?”刘彻听到自己的声音,冷静,甚至带有某种无情的意思。他问他:“你还敢回来?朕说不追究你了,你就相信了?”
眼前的女郎显然没有被他吓住,看了他一眼,笑了起来。
“怎么不敢回来,你还能杀了我不成?”
大胆肆意,明明胆子小的很,遇到事就逃出长安,逃出他能掌控的范围,但是有的时候分明是胆大的很的!
而刘彻,刘彻又能说什么呢...他很清楚,让他回答的话,终究只能说声‘不能’了。
他怎么可能杀了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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