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如今浩然天下有了个说法,能与宁姚做同境争胜的剑修,唯有刘材百年后。
神诰宗天君祁真的小师弟,早年赶赴中土神洲上宗,担任守藏室史,传闻三年之内,看遍道教书籍。
蛮荒天下,与那剑修刘材、道门女冠一样好似蛮横撞入天下视野的年轻修士,赊月。
最后外加一个好似做买卖给点彩头添头的“隐官”。
一个好不容易有了点别洲名声,还是因为“陈凭案”而声名狼藉的年轻人。
早先据说还有候补十人,只是迟迟未曾公布。
朝暮壮起胆子,转头偷偷看着好久没有理睬自己的举形。
其实他年纪比自己还小,同年同月,但是举形比她晚了几天。
可是小姑娘总觉得举形比自己要大好多岁。
举形察觉到朝暮的视线,立即瞪了眼她,朝暮眨了眨眼睛,好像在说我又没与你说话,这都要管我,你好没道理。
举形双指并拢,轻轻一划,示意小丫头赶紧乖乖转头。
朝暮转过头,趴在桌上,继续看着裴姐姐抄书写字。
小姑娘很想问这个姐姐,既然是在家乡,为何要离乡呢。
自己要是能够留在家乡,肯定就不会出远门了。
裴姐姐还是一个人,胆子真大,真能吃苦。
朝暮肯定不知道,眼前这个个儿高高、瘦瘦微黑,很能够让她觉得心安的裴姐姐,其实当年学拳之前,只是给黄庭在老龙城药铺里边,轻轻捏了一下肩膀胳膊,就当场疼得嗷嗷叫,比她朝暮更能一把鼻涕一把泪,跑去跟师父诉苦了。那会儿,裴钱其实比朝暮年纪还要稍稍大些。至于胆子,裴钱小时候,那是真不大,可能还比不得小米粒。甚至如今还随身带着那张普普通通的黄纸符箓。
裴姐姐抄书很认真。
然后朝暮突然慌张起来,赶紧转头望向举形。
举形望向朝暮那边,伸出手指在嘴边,摇摇头,示意朝暮千万不要说话。
朝暮蹑手蹑脚站起身,原来那位裴姐姐,抄着书,不知怎么的,在流泪。
裴钱在伤心,以后师父再敲她板栗的时候,师父好像再不用弯腰了。
那么以后就算师徒终于重逢了,再有一起游历山水,师父大概就再不会伸手再牵起一个小姑娘的手了。
怎么就长大了呢。
以前大白鹅小师兄说过一个笑话,问她这个大师姐,晓不晓得天底下哪个家伙的忧愁最多。
裴钱当然说是自己的师父,因为师父最喜欢想事情、最喜欢照顾别人啊。
小师兄当时笑着摇头,给出一个很混账的答案。
说是那个名叫“长大”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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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骊京城,关老尚书坐在檐下藤椅上,老人哪怕穿得厚重严实,依旧畏寒,手捧暖炉,望
着院中那棵青桐。
老人咧开嘴,伸出大拇指,轻轻抵住一颗牙齿,哀叹不已。
风尘仆仆的嫡玄孙关翳然,这趟回京,正式卸去齐渡督造官职务,即将在户部补缺,只是没有像柳清风那样升迁为一部侍郎,说实话,哪怕是相较于将种子弟刘洵美,关翳然的此次升迁,皇帝陛下好像都过于寒酸小气了。虽然边关随军修士出身的关翳然不太情愿,倒不是嫌弃官小,而是从骨子里就习惯了粗粝沙场,不过还是听从太爷爷吩咐,选择回京任职。这次一回家,关翳然就立即赶来到老人身边。
关翳然蹲在老人脚边,伸手贴在暖炉上。
老人笑道:“户部是个不讨喜的衙门,多多习惯,反正吏部就算了,你这辈子都别奢望去那儿当官,毕竟别人都觉得大骊户部姓关,可你们这些关家子弟真要这么认为,就是取死之道了。做人啊,得给人留出条道来。蹲茅坑不拉屎,或者蹲那儿拉屎太久,都是要被人往茅坑里砸石子的,到时候溅了一屁股,怨不着别人。”
关翳然笑了笑。大骊朝廷的最早一拨庙堂重臣,其实都不太文雅的,哪怕是读书人出身,也一样。
老人抬头望向天边晚霞似锦的美景,唏嘘道:“牙齿落,头发掉,走不动路。烦啊。见着了年轻好看的姑娘啊,无心也无力,至多就只能遥想当年,想一想英雄当年勇了。年轻真好,有官可升。飞来飞去的天上神仙,也是让人由衷羡慕。”
老人自顾自言语,年轻人听着。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卷帘人却道依旧。这是昔年卢氏遗民一位文豪的集句诗,写得妙。可惜文章写得好,做官就比较差劲了。”
“饿肚子时候的饭菜香,年轻时候的女子脂粉香,其实还有一香,也是不错的,知道吗?那就是夏日避暑凉席上,抠那脚丫子。”
“去,帮太爷爷偷一壶酒来,先前书房里边藏好的几壶,都给你爹偷偷拿走了,就放在他自个儿书房里边,操蛋玩意儿。放下酒后,你让太爷爷一个人坐会儿。哈哈,好一个得酒且大嚼,勿令儿辈知。”
关翳然嗯了一声,起身离去。
老人突然喊道:“翳然。”
关翳然立即转身。
老人笑着不说话。
关翳然心领神会,说道:“晓得了,拿两壶。”
老人点点头,“当官要好好当,只是别忘了先做人。别学那些个大渎督造辅官,平日子不出门,一有机会跟随官帽子更大的,一起巡查大渎,就要先与人借一双磨损严重的靴子,这种聪明人做的聪明事,你就别做了啊。不然太爷爷以后就真要睡不安稳了。”
关翳然眼眶微红,使劲点头,“晓得了!”
在年轻人离开院子后。
关老爷子轻拍藤椅扶手,轻声喊道:“国师大人?忙不忙,不忙的话,陪我唠唠嗑?”
大骊国师崔瀺现出身形。
关老爷子没有致礼,连招呼都省了,老人只是继续望着日渐昏暗的天幕,喃喃道:“崔先生,世道会更好吧?年轻时候就与你问过这个问题,你当时只说让我自己瞧,如今我年纪有些大了,老眼昏发不说,瞪大眼睛也瞧不见多远,以后更要瞧都瞧不见了,崔先生你说说看,我好走得放心些。”
崔瀺说道:“最少在关莹澈为官之时,大骊世道是更好了。”
老人轻声道:“可还是有好些委屈,让人难受。都不晓得怎么说,跟谁说。”
崔瀺说道:“家家饭菜,户户春联,都是读书人心中委屈的作答。”
老人点点头,“曾经有个饱腹诗书的年轻读书人,说那花开花落,草枯草荣,都是天上月色的人间作答声,崔先生此语,半点不差啊。”
崔瀺笑道:“谁说不是呢。”
大骊曾经有个进京赶考的寒族士子,弱冠之龄,便敢说一国文宗舍我其谁,可事实上,诗篇文采,委实平平。
老人遗憾道:“倒不是怕死,只是难免不舍。”
那个年轻人,来自山崖书院求学。
老人说道:“崔先生,很高兴能够遇见齐先生和你啊。书院生涯,向齐先生问学,庙堂为官,与崔先生为伍。”
崔瀺点头道:“相信齐静春也会庆幸自己的学生当中,能有个关莹澈。”
老人问道:“那我能不能为齐先生,骂大骊国师几句?”
崔瀺笑道:“得先骂吏部尚书,再来骂我。”
老人跟着笑了起来,摇头道:“那还是算了。”
许多老人之间的谈心,差不多就是盖棺定论了。
等到关翳然拿来两壶酒,就只有国师一人能够饮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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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座天下的嘉春六年。
蛮荒天下的半座剑气长城,已被阵法隔绝天地,真正的孑然一身,年复一年的独自游荡。
在斐然那次离去之后,他就会行走在悬崖峭壁之上,偶尔以狭刀斩勘破开阵法片刻,瞧几眼那浩浩荡荡北去的妖族大军。
六年之后,还是没能等到妖族的南撤。
最后他就干脆坐在一处勉强能算洞窟的峭壁中,时不时出刀斩开禁制,无所事事,只能看那妖族继续北去。
不过陈平安每次出刀,禁制很快就会自行缝合。
离真得知此事后,建议托月山再心狠一点,在两座悬崖之间,设置出一道玉璞境剑修都破不开的稳固阵法,都不给那年轻隐官过过眼瘾的机会。
只可惜甲子帐那边搁置了这个方案,暂时顾不上这边,只说再议。
这一天,一袭鲜红法袍的年轻隐官盘腿而坐,横刀在膝,伸手轻轻拍打刀鞘。
一只大袖中,全是那本山水游记的小炼文字,密密麻麻,如一支大军集结屯兵。
事实上,在陈平安第一次翻完书籍,就意识到了这本书的暗藏玄机。
所以才有那个“亏得没有写那真正在意事,否则以后不能好好说话”的念头。
因为陈平安对于“十一”,极为敏感,至于“得哉字”更是知道,那么多的竹简不是白刻的,对于生僻字,晦涩词汇,陈平安反而要比许多自幼读书的读书人更加喜欢收集。尤其是解字一事,早年在酒铺子那边的街巷拐角处,当说书先生,那帮孩子其实早早领教过这位二掌柜的厉害。
如今出刀斩破禁制,除了观察妖族大军数量和推衍战局形势之外,陈平安更要以此推断那道大门,是否会偶尔关闭,担心托月山那边,已经察觉到那本山水游记的门道,会关了大门,以此隔绝两座天地,或是早早设置了其它的山水禁制,那么陈平安一旦仓促出手,反而会让崔瀺的那桩秘密谋划,付诸流水。
光是知道山水游记的不同寻常,其实毫无意义。这也是崔瀺最为缜密的地方。
在这些年里,小炼书上全部文字之后,陈平安为了破解那封密信,可谓绞尽脑汁,将那些文字各种排兵布阵,十分辛苦。重新反复阅读游记,可能是在某个章回,每隔十一个字,取一字,全部收拢起来,看看能否聚拢为一封密信,可能是在瀺、巉两字上下功夫,用各种脉络,发散开来,可能是以倒叙之法,搜寻蛛丝马迹……
崔东山曾说但凡脑子没病的,都扯不出这条脉络的线头。
但是事实上,他的先生,不但看了山水游记第一遍,就扯出了线头,连那丢掷书籍再取回,都是一种障眼法,此后更是一边炼字,一边念头思虑千万里。
人生中所有让人觉得不轻松、难受的琐碎事情,兴许就会在未来道路上的某个地方,如灯火星星点点,最终攒簇一起,大放光明。
陈平安缩着身躯,双手笼袖,怔怔出神。
今天在那浩然天下,是五月初五。
身边有人在的时候,陈平安不会太在意是不是五月初五。
没有人的时候,反而次次想起。
爹娘走后,某天泥瓶巷尾巴上有户人家开了门,后来那户人家多了个小鼻涕虫,之后还遇到了宋集薪和稚圭这两位邻居,后来又遇到了刘羡阳。
再后来离开家乡,有李宝瓶李槐他们,又后来,有张山峰刘远霞他们,也有裴钱他们,有了落魄山。哪怕在书简湖,以及到了剑气长城,身边都有在意的人在身边。
唯独这些年,陈平安又是一个人了。
陈平安轻轻呼出一口气,轻轻敲击心口,反正一个人,还可以自言自语。请加qq群:647547956(群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