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这趟青峡岛之行,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其实顾璨走或留,都无关大局走势,事实上如今陈平安也改变不了太多,幕后有些事情,无论是大骊苏高山的举措、书简湖的变天、那拨宫柳岛修士的谋划,陈平安只要还不愿意离开宝瓶洲中部,顾璨身在哪里都一样。
可是顾璨自己愿意留在青峡岛,守着春庭府,是最好。
陈平安撑船而去。
在绿桐城登岸,之前渡船经过那座祖师堂都已被拆烂的芙蓉山,当初胆御史”齐名的清白忠臣,在信上坦言,他愿意留在京城,为国殉葬,好教大骊蛮子晓得石毫国还有几个不怕死的读书人,但是希望他们这些江湖朋友,能够护送地方上的家族子弟,去往梅釉国避难,那么他就可以安心上路了。
过了留下关,马蹄踩在的地方,就是石毫国疆土了。
那位官员在信上,有句话,笔迹极重,让这位江湖老武夫与师兄弟们传阅的时候,皆感慨不已,所以他此次带着弟子们以身涉险,纵马江湖,义无反顾。
“韩氏醇厚,历代天子重文豪,养士两百年,不曾亏待读书人,我辈书生,也不可以人人愧对韩氏。”
老者坐在马背上,心中唏嘘,大骊铁骑如今亦是对梅釉国大军压境,天大地大,给老百姓找块安身之地,给读书人找个安心之处,就这么难吗?
这位见惯了腥风血雨、起起伏伏的老江湖,内心深处,有个不可告人的念头,大骊蛮子早点打下朱荧王朝便好了,大乱之后,说不定就有了大治之世的契机,不管如何,总好过大骊那几支铁骑,好像几把给朱荧藩属国崩出口子的刀子,就一直在那儿钝刀子割肉,割来割去,遭殃受罪的,还不是老百姓?别的不提,大骊蛮子对待马蹄所及的各国疆域,沙场上毫不留情,杀得那叫一个快,可是真要把眼光往北移一移,这几年整个硝烟渐散的宝瓶洲北方,无数逃难的老百姓已经陆陆续续返籍,回到故土,驻守各地的大骊文官,做了不少还算是个人的事情。
只是这种注定一说出口就是错的混账话,老人就只能自己用一口口老酒,浇上一浇了。
那边,三骑驰骋。
依旧是帮着阴物鬼魅完成那百般千种的心愿,再就是曾掖和马笃宜负责粥铺药铺一事,只不过梅釉国还算安稳,做得不多。
天下大乱,世道不好,老百姓们懵懵懂懂,惶惶恐恐,却无可奈何。
陈平安他们在一处荒郊野岭的溪涧旁,遇到了一件咄咄怪事,一伙落草为寇的剪径强人,竟然对着一个躺在水中巨石上的中年道人,愁眉不展。
皮包骨头的中年道人,出身朱荧王朝的道家旁门,如今是洞府境修为,原本觉得世道乱了,作为道士,就该下山救济苍生,不曾想遇到了一个精通相术的麻衣术士,确实是个高人,结果给他一看相,说他是个命中早夭、饥寒一生的可怜人,中年道士悲恸不已,便开始等死。
那伙从石毫国流窜入境的马贼,刚刚做成了一桩买卖,得了些不少银子,在溪边停马,见着了这么个要死不死的怪人,差点一刀就解决了中年道人,不料道人开心不已,求着那人出刀快一些,年轻马贼反而心里边犯嘀咕,不敢下刀子了。道人一心求死,将那伙做惯了打家劫舍的强人给教训了一通,说了些福祸报应的事情,毕竟是位山下百姓眼中的中五境神仙,又是谱牒仙师,学问与口才,还是有的,愣是没让人恶从胆边生,倒是吓得从头目到喽啰的马贼们,一个个面面相觑,反过来劝说中年道人莫要轻生。
于是陈平安就撞见了这么一幕。
马贼们这会儿已经没了杀人越货的心思,何况也没觉得那三骑好欺负,就故意视而不见。
陈平安这边则是无所谓,就停马洗涮马鼻,起灶生人笔札的杂书上,对待前者,也喜欢暗藏贬义,我觉得有些不太好而已。”
马笃宜笑道:“以前很少听陈先生说及佛家,原来早有涉猎,陈先生真真是博览群书,让我佩服得很呐……”
马笃宜做了个鬼脸,“不行了,我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陈平安微笑道:“这说明你的马屁功夫,火候不够。”
之后三骑,见过了一处带着仙气的名胜古迹,是一处无主的深潭,入秋时分,就已经寒气凛洌如酷寒时节,石壁上篆刻着一句地方县志无据可查的朱红崖刻,“古壁彩虬金贴尾,雨工骑入秋潭水”,三人抬头望去,壁上确实有些彩绘痕迹,依稀可见蛟龙之姿,而脚边潭水碧绿,不见任何鱼虾。
陈平安收回视线,伸手探入潭水,凉意阵阵,便没来由想起了家乡那座建造在河畔的阮家铺子,是相中了龙须河当中的阴沉水运,这座深潭,其实也适合淬炼剑锋,只是不知为何没有仙家剑修在此结茅修道。陈平安骤然间赶紧缩手,原来水中寒气,竟然并不纯粹,夹杂着许多阴煞污秽之气,就像一团乱麻,虽然不至于立即伤人体魄,可离着“纯粹”二字,就有些远了,难怪,这是修士的炼剑大忌。
想必早年这里也有故事。
大概就像桐叶洲的飞鹰堡和上阳台。
陈平安此后远游梅釉国,走过乡野和郡城,会有稚童不惯见骏马,走入芦花深处藏。也能够时不时遇到看似平淡无奇的游历野修,还有县城街道上敲锣打鼓、热热闹闹的娶亲队伍。千里迢迢,跋山涉水,陈平安他们还无意间遇到了一处荒草丛生的荒冢遗迹,发现了一把没入墓碑、唯有剑柄的古剑,不知千百年后,犹然剑气森森,一看就是件不俗的灵器,就是岁月悠久,不曾温养,已经到了崩碎边缘,马笃宜倒是想要顺走,反正是无主之物,磨砺修缮一番,说不定还能卖出个不错的价格。只是陈平安没答应,说这是道士镇压此地风水的法器,才能够压制阴煞戾气,不至于流散四方,成为祸害。
马笃宜作为阴物,何尝看不出,只是不在意罢了,便笑道:“那就拔出了古剑,荒冢真要有妖魔现身作祟,咱们干脆降妖除魔,得了灵器,攒了功德,岂不是两全其美?”
陈平安摇头道:“陈年旧账,混淆不清,怎么就知道这其中没有苦衷和曲折。”
马笃宜有些埋怨,“陈先生什么都好,就是做事情太不爽利了。”
陈平安笑道:“稚童气力不济,都能砸碎饭碗瓷器,那也算是一种爽利。曾掖可以,那拨马贼,曾掖不一样可以说杀就杀,你也行,我当然更容易。”
陈平安感慨道:“人心汇聚,是一种很可怕的事情。古寺寂寥,一个人走入其中,烧香拜佛,会感到敬畏,可若是闹闹哄哄,人头攒动,就未必怕了,再说得极端一点,说不得往佛身上剐金箔的事情,有人起个头,说做也就做了。”
骑马穿过乱葬岗,陈平安突然回头望去,四下无人也无鬼。
一次在深山湖边停马歇息,曾掖捡起石子打水漂,马笃宜独自拣选了一个僻静地方,脱了靴子,伸入沁凉水中,伸着懒腰,满脸笑意,刚好有蜻蜓徘徊不去,飞上玉搔头。
马笃宜停下动作,想要它多停留片刻。
远处,有个肩挑一捆柴的少年樵夫,无意间路过附近,停下脚步,痴痴望着她,误以为是一位仙女,少年心生爱慕,却又自惭形秽。
马笃宜伸手赶跑那只蜻蜓,转过头,伸手捻住鬓角处的狐皮,就打算猛然揭开,吓唬吓唬那个看傻眼的乡野少年。
结果被陈平安丢来一颗小石子,弹掉她的手指。
马笃宜赌气似地转身,双腿晃荡,溅起无数水花。
少年赶紧跑开。
他不打算告诉村子里边的同龄人,自己在湖边见着了一位那么漂亮的神仙姐姐,自己默默记在心中就好了。
在一座繁华县城,就连见怪不怪的陈平安,都觉得大开眼界。
有位醉酒狂奔的读书人,衣不遮体,袒胸露乳,步伐摇晃,十分豪迈,让书童手提装满墨水的水桶,读书人以头做笔,在街面上“写字”。
街头街尾还有仆役,身边摆满了装满井水的水桶,只等着自家老爷发完疯,他们好收拾残局,清扫洁面。
倒是算不得累活,就是每次受尽了白眼,他们对那位书癫子老爷真是敢怒不敢言,
与老百姓一问,竟然还是位有功名更有官身的县尉。
陈平安牵马停在街边,只见那位县尉力竭跌坐在路上,转头望去,浑身酒气的年轻人,满身酒渍墨渍,气味古怪至极,只见他以手掌使劲拍打街面,高声大笑道:“我以书法恭敬神明,敢问神明有无胆气,为我指点一二?千古圣贤何在,来来来,与我畅饮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