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江永康的账内,却是一片安静。
青帘将所有的喧嚣隔绝在外。
账内点着豆油灯,玻璃罩套着,照得屋内朦朦胧胧。
江永康给徐振英倒了一杯热茶,放在她桌面,语气不乏埋怨,“这个时候,你不该到前线这么危险的地方。”
徐振英倒也没喝,只不过姿态随意的坐在主位上,“这不是为了给你一个惊喜吗。”
虽然明知徐振英是开玩笑,可江永康还是心中慢了一拍,他微微叹气,“说吧,这次为什么突然到泸州来?”
徐振英笑眯眯的盯着他,“自然是战局有变,需我亲自来才放心。”
“战局有变?”一说到公事,江永康坐直身体,“有何变化,我怎么不知道?”
徐振英盯着他笑,说得半遮半掩,“我也不妨给你透一些底,明亲王的好日子快到头了。”
江永康听着这平静的话语,不免有些心惊肉跳。
虽说徐振英坐镇大后方,可她却耳聪目明,即使千里之外却也能运筹帷幄。
也许,战局当真要变化。
“殿下做了一些我不知道的安排?”
“可以这么说。只不过事情还没有成功,所以不方便透露。但是你可以让底下的士兵们好好准备,很快明亲王的军队会开始疯狂的反扑。最后的几场战役,我们既要打得他们全线溃败,又要尽全力保存我们的实力。”
江永康有些出神,他似乎呆在那里。
算算时间,他在外征战已经好几年,他似乎已经习惯这种马革裹尸烽火连天的日子。
然后突然有一天,徐振英告诉他,战斗可能快结束了——
徐振英见他出神,笑着问他:“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们是不是要北上了?”
“说实话,我没有想好。”徐振英对着这个最亲密的伙伴自然是毫无保留,从江永康愿意将所有身家交给她,只为完成他们共同的梦想之时,她就完全把江永康当做自己人。
“北边有个赵毅,此人不容小觑。再者,我是真的有些累了。”徐振英轻轻揉了揉太阳穴。
明明她才十八岁,她却好像走过了漫长的几十年的人生一般疲累。
此时此刻,徐振英在江永康面前,不是那个杀伐果决的年轻君主,而只是一个疲累的伙伴。
“我一直在犹豫,是怀柔政策步步吞噬,还是趁着士兵们军心正齐的时候一鼓作气的打到汴京去。”
江永康笑:“难得见你也有犹豫的时候。”
不知又想起什么,江永康脸色一顿,“当初明王求亲的时候,怎么不见你犹豫?”
“那是因为我知道他别有居心。除此之外,我时常犹豫,尤其是我们占领的地盘越来越大,我每做一个决定,就会牵动无数老百姓的生计,甚至是改变别人的生死命运。我不得不谨慎。权力让人沉醉,却也让人疲惫。”
徐振英笑着扯过自己的头发,“不信你看,我才十八岁,都已经有白头发了。”
江永康盯着她,“不急,等咱们把东境全部拿下再说。拿下汴京是早晚的事情。”
“没错。”徐振英蹙眉,又低声说道,“咱们安排在皇宫内部的眼线传来消息,说上个月小太子忽然昏迷不醒,把帝后吓坏了。周重失了分寸,险些和周勉撕破脸皮。”
江永康愣住,“看来汴京的局势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紧张。”
徐振英素手拨动茶杯,唇角勾起一抹浅笑,“我安排的。”
江永康有些惊愕。
“不给他们父子间火上浇油,如何能让他们自乱阵脚?不过你放心,我让人给小太子吃的不是什么有毒的,只是让他多睡了几天而已。”
“当初周重身为庶子,本就不受宠,加之他母亲不过是个姨娘,母族身份不显,因此才被推上帝位。周勉大费周章,选了一个最容易拿捏的儿子,不过是因为当时朝堂大臣们忌惮他夺位而已。如今这前朝已经理顺,周勉又牢牢的将文臣捏在手里,即使历朝历代从没有儿子死了老子继位的道理,可现在这天下,发生什么违背祖训或伦常的事情都不奇怪。我猜……周重怕是死期将至。”
徐振英点头,“没错,此刻周重怕是也知道自己走入绝境,已是惊弓之鸟。咱们轻轻用力,便能能轻易取之。”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殿下可要浑水摸鱼?”
徐振英笑得意味深长,“到时候……看时机吧。”
“就是那个赵毅……有些棘手。他在士兵和百姓中呼声极高,若是周重死了,说不准他会自立为王。如此一来,我们就又多了个敌人。”
“白慈恩在那边。”徐振英也有些拿不准,“他对我们态度有些暧昧。据说他私下还一直在学习我们金州府的教材,甚至还在军中推行改革,学的也是我们军队的那一套。”
“那赵毅是什么态度?”
“许是见过我们的牛痘疫苗和棉衣,又可能觉得效果不错,倒是没怎么阻拦白慈恩。”
江永康却笑,“赵将军不阻拦,不代表他手底下的人没意见。据我所知,好像周勉为了控制军权,派了不少人去北边吧。赵毅他收买不动,只能不断搞一些小动作。赵毅在军中推行改革,我就不信周勉能坐得住?”
“周勉此人心胸也太过狭隘,眼睛里只有他那一亩三分田。若说白慈恩的改革,其实初心是很好的,效果做出来虽然比不上我们,可却提高了士兵们的战斗力。无论怎么看,这都是美事一桩。偏偏周勉觉得赵毅此举是在为他自己造势,他怕将来北面的战士们更不听他指挥,因此迫不及待的想要赵毅下台。你且看着,如今他们三个人一直在暗中较劲,凡是赵毅支持的,周勉就反对。凡是赵毅反对的,周勉就偏要干。更别说一直压着士兵们的军饷,拖欠物资更是常事,再这么搞下去,怕是要凉了赵毅的心。”
“殿下是担心赵毅有造反之心?”
“我若是他,我早反了。可是赵毅这个人有些迂腐——”
“他和方老是同一种人。”
提到方老,徐振英的眼色略暗,“没错,他们都是忠君爱国之辈。宁可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也不愿接受改朝换代的事实。”
“所以北边的情况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更棘手。殿下忧心的是。等东面的战事停歇,将养生息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这些年我们的士兵们疲于奔战,好些年没有和家人团聚,一来可以让他们休养生息,二来汴京城已是苟延残喘,不需我们添油加火,兴许它自己就土崩瓦解。”
“战局瞬息万变,也只能静观其变。”
两个人坐着,相对无言。
徐振英和江永康面对面坐着,忽又想起来时士兵们无意聊起的八卦,笑着说道:“我听闻有个王姑娘看上你了?想拉你回去做她夫婿?”
江永康差点一口茶喷出来,他幽怨的望着徐振英,“殿下都是听谁说的?”
“路上的士兵们都在说啊,还说那个王姑娘长得很貌美。”
“殿下,少听些流言蜚语。”江永康放下茶杯,拿绢帕擦了擦嘴,一本正经的说道,“我根本就不认得什么王姑娘。”
徐振英笑,“话说我五姐都要和罗院长成亲了,算起来你年龄还比她大两岁,不考虑个人婚事?”
江永康斜着眼睛看她,“殿下曾建议臣最好晚婚。殿下当年说臣还很年轻,还有很多历练的时候,眼下创业未半,还是该多花精力在事业上。”
徐振英一愣,“我还说过这话?什么时候?”
“黔州,当时你和土司们谈完归属问题后,你坐在马车里,临走时这么嘱咐了几句。”
徐振英皱眉,“我不记得了。”
江永康无语凝噎,偏那人满不在意,“害,此一时彼一时嘛。那个时候你青春年少,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我怕你太年轻被姑娘们骗。如今不一样,你年纪也大了,若是碰见合适的,也可以选择安定下来。”
江永康幽幽的盯着她,“娶媳妇的老底不是早就已经给你了吗?”
徐振英微微蹙眉。
江永康不动声色,“现在没钱了,娶不了媳妇。”
徐振英叹气,“现在娶个媳妇,是要花钱。行,等以后我们打到汴京去以后,我给你们所有人涨俸禄。”
江永康勾唇一笑,“好,那就先谢过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