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殿里半点声音也无,只有风吹树摇,天寒地冻。饶是如此,敬嫔的宫殿侧房内,以洒扫的名义聚集起了一小帮人。
他们借着微微烛火,围着火炉,说起了近日家人送过来的信。
而敬嫔汪秋霜还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
犹犹豫豫大半年,又在杨太监的暗示明示之下,她似乎才知道原来金州府的爪牙已经伸到了深宫之中。
加入这个所谓大同社的人还不少,这次有空前来的便有十几个人,起初这些人看见敬嫔的时候还有些惊恐,可是在杨太监的安抚之下,这帮瑟瑟发抖的绵羊们才勉强把敬嫔和大同帮三个字联系起来。
即使如此,敬嫔也知道因为自己的到来,所有人都显得有些不适,当然也包括她自己。
做出加入大同社的决定,可以说是相当冒险。
一经发现,这满屋子的人都跑不了。
可敬嫔这个人想得开,她在皇宫里并不受宠,更何况还有一个行事颇为霸道的太上皇把控朝政,莫说她这个不受宠的嫔妃,怕是皇帝和皇后都身不由己。
大周朝江山四分五裂,后宫之中也是刀光剑影,她总得为自己多打算。
周太监作为副社长,自然拥有话语权,见众人因为敬嫔的到来多少有些不自在,便笑着说道:“既入了会,不管以前身份如何,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目的,那大家以后都是一起奋斗的兄弟姐妹。”
众人只得点头,甚至有些人大胆的去看敬嫔的模样。
往日嫔妃们都是高高在上,如今却和他们这帮腌臜之人坐在一起,甚至还互相称呼兄弟姐妹或是同志,这感觉着实诡异。
敬嫔刚入社,自然不好说什么,只蜷坐在角落里,一脸浅笑的望着大家。
领头的太监便命所有人挨着分享家人的书信,起初众人还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互相鼓励着,便也渐渐大胆了。
敬嫔全程默不作声的听着。
不知怎的,这渐渐听着,她心里倒是有些激动。
有个年纪稍大的太监一遍翻着书信,一遍一脸骄傲笑意的说着:“哎,我家小妹马上就要从医学院毕业了,说是实习就分配到我们村上,爹娘可高兴坏了。虽说现在金州府那边都修了那个什么水泥路,也有了公共马车,可到底进城一趟不容易,哪有小妹直接留在村子上来得方便?”
敬嫔心中不由得讶异,她竟不知什么时候这帮太监宫女们也能认字读书了?
可她余光瞥过去,却看见金州府那边来的书信都是一些鬼画符,她心中暗暗吃惊,难不成那边有自己的文字?
周太监便立刻说道:“汪社友,这个便是金州府传来的拼音,只需要认识六十多个字符,就能组成所有字的发音,很容易上手,因此金州府的大部分人都勉强算是识字。”
原来是这样。
她之前倒是听周太监提起过,只不过此刻显得分外好奇罢了。
家书还在陆续分享着。
另外有人却一脸忧愁,“我二弟前年入了伍,如今被抽调到西边打舟山王了。也不知那边情况如何。”
有人叹息着:“现在乱世之中,这几年大周朝年年征战,到处都在打仗,哪里都不安全,咱们在宫里也不过是一时片刻的安静罢了。”
“就是,在金州府当兵算不错的了。听说那边当兵的待遇好得不得了,又是发田,又是发粮的,一个士兵养活一家老小都不是问题!”
那人面色稍缓,“可不是呢,若换了其他地方,死了便死了,金州府的士兵死了至少抚恤高,家中子女考吏员也有优待,算是不错的了。”
另一人却欢喜道:“天爷,我阿姐竟然考上了襄州的吏员!”
“你阿姐?你阿姐不是嫁了人吗?怎的嫁了人的妇人也能去考吏员?”
敬嫔主动靠拢金州府,自然就是为了自己的前途。
此刻这人说到关键点上,她立刻看向说话那人。
那人得意说道:“那自然是!我阿姐小时候就聪明,我爹说要不是阿姐是个姑娘,指定就给家里考个状元回来呢。如今也算是祖坟冒了一回青烟,还真让我阿姐给考上了!”
敬嫔忍不住问:“这嫁过人的女子也能做官?她夫家可准许她抛头露面?这女子外出做事也就罢了,可做官就免不了和男子打交道,甚至说不准还要和男子同处一室,他夫君也不介意?”
那人被敬嫔猛地这么一问,下意识的就缩着肩,脸上浮起讨好的笑来:“娘娘,金州府那边连皇帝都是女的,自然手底下也有很多女官。他们那边跟咱们思想不一样,难不成男女共处一室,除了做那起子腌臜事便没其他事可做了?”
“可…可…”敬嫔脸上难得显露出一分急切,“可万一有风言风语传出来怎么办?”
一侧的杨太监微微勾唇。
果然敬嫔还是只关心做女官这一件事。
“这…这…”那太监摸着脑袋,笑得憨厚,“贵人您着实问到奴婢了,我阿姐信里也没说过这事儿啊!”
立刻有人道:“那边肯定管得严,如果有人乱说,说不定得抓去做苦力呢!”
“我看那边的人跟咱们想的不一样,咱们觉得有伤风化的事情可能对他们来说稀松平常。”
领头的罗太监敲打众人,“咱们在社里,都是平等关系,以后只能称呼同志或是社友。金州府那边传过来的学习资料,我们不是已经看过了吗,那边的老百姓都讲究男女平等、人人平等,就是昭王殿下也从不允许百姓下跪叩拜,更是允许贱籍科举,咱们的思想也不能落后了。否则说出去是要被笑话的!”
敬嫔虽然平日里听着杨太监这些话还好,可如今自己也加入了大同社,再听这些话,总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她的特权,一入金州府后,怕是都不会存在了吧?
她会和眼前这帮人一样,靠自己的双手去打拼。
她一面渴望着突破男女平等的特权,一面却又渴望着享受尊卑秩序带给她的特权。
果然有得就有失啊。
敬嫔倒是心态调整得很快,她自认从小跟着父亲遍览群书,也就是这世道不公,才没有她建功立业的机会,甚至还被父亲的上峰当做礼物送给了当时还是皇亲国戚的陛下为妾。
即使如此,家中姊妹却还口口声声说她高攀。
却从来没有人问过她快不快乐。
帝后少年夫妻,夫妇一体,她们这些嫔妃们使劲浑身解数也插不进两人之间,无奈之下,嫔妃们也死了心,只能每天就守着自己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过日子。
而她呢,除了看一些话本子打发时间外,别无用处。
她不过是天地间的一具行尸走肉耳。
因此当杨太监说起金州府的那些事情,尤其是女人当官,仿佛瞬间就让她活过来般。
那些前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事情一下就抓住了她的心。
尤其是杨太监后来陆陆续续送过来的人物画册,竟然还有金州府的各位女将军、女大夫、女吏员的画像和事迹。
当听到张婉君以一个奇袭之策绕到明王后方连破三城的时候,敬嫔只差没激动的跳起来!
后来又看到邱菊娘因为热爱行医,为岚县妇人们免费义诊,却被婆家扫地出门,甚至被岚县同行们排挤打压,她落下泪来,甚至还莫名其妙的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悲伤和绝望。
可后来邱菊娘开办医学院,招收无数女学生,带人研究出牛痘疫苗,甚至将所有人唾弃过她的男子狠狠踩在脚下,她只恨不得拍手叫好!
金州府女人们的故事,远远比话本子上那些痴男怨女的故事更叫她牵肠挂肚!
原谅她。
即使她感觉在深宫里已经过了几十年,但说到底,她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妇人。
因此即使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敬嫔还是这样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