谏院内。
右正言赵抃看向苏良,道:“这群礼官和馆阁之官真是无耻,汴京城雕青之俗与狄枢相有何关系?先帝执政时,汴京城的雕青已成风尚了。我虽不喜雕青,但其并不危害别人,怎么就是恶俗了?”苏良淡淡一笑。
“重点不在此处,而在于狄枢相带着印记与他们一起站在朝堂上,还站在他们前面,他们心中不服气,觉得刺配之人没有资格与他们为伍!”
狄青自担任枢密使后,便活在了所有文官的眼睛里,许多官员都盼着他犯错,然后官家将其罢黜呢!就在这时。
左有鼎突然得知,曹国舅曹佾在胸口处也刺了一个财神爷。
曹佾虽没有了官身,但毕竟是外戚,左有鼎便想着拿其做一做文章。
当即,左有鼎等礼官将攻击目标对准了曹佾,再次上奏,称曹佾乃是受到狄青的影响,在胸口雕青,并弹劾曹皇后治家不利,也有责任。
他们觉得自己完全站在正义的一方,而将事情闹大,不但能凸现他们的功绩,还能使得狄青受惩。
可谓是一石二鸟。
……
午后。
鸿胪寺大门前,一道高亮的声音响起。
“左有鼎,你给我出来!”
“本国舅爷在胸口雕了一幅图怎么了,你正事不干,吹毛求疵,诬告当朝皇后,你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曹佾掐着腰,站在鸿胪寺门口,破口大骂。
门前的护卫知晓国舅爷身份尊贵,不是他们能制止或驱赶的,连忙去寻左有鼎了。
而此刻。
随着曹佾的骂声再次响起,很多百姓也围聚了过来。
稍倾。
左有鼎提着官袍,快步走了出来。
“国舅爷,你……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你……你真是有辱斯文!”左有鼎跺脚说道。
“有辱斯文你大爷!左有鼎,你为大宋做了多少贡献,我为大宋做了大宋多少贡献!”
“为了扩大我大宋商贸,本国舅爷从南走到北,从东走到西,又从白走到黑,你知道我为大宋提高了多少商税吗?你知道我帮助了多少贫苦人家衣食无忧吗?”
“以前,我不务正业的时候,你不敢诬告我。现在我正在为朝廷做事,你不但骂我,还诬告当朝皇后,我不能忍!无论宫内宫外,我曹家都是大宋的功臣,轮不到你张嘴胡言!”
“我在胸口刺上一个财神爷,乃是图个吉利,希望大宋富裕,我藏在身上有没让你看,我何错之有,你这个老不死的,今日我就骂你了,即使去官家那里讲理,你也没有半分道理!”
……
曹佾扯着喉咙,隔着半条街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左有鼎气得冒出了一脑门汗水,却根本插不进话。
曹佾骂完后,根本就不听左有鼎辩解,丢下一句“我定向官家告你!”的狠话后,便离去了。
“粗鄙!粗鄙!实在粗鄙!”左有鼎气得扶着老腰,差点儿没有昏厥过去。
这次。
曹佾确实骂得狠,受罚是肯定的。
不过他并非鲁莽所致。
在商界摸爬滚打数年,他已经不是那个莽撞的小伙子了。
他有自己的盘算。
他敢如此骂左有鼎,一方面确实生气,另一方面则是要显露一下他的功绩。
这两年。
曹佾对大宋的商贸影响巨大,小陶朱公的名号已经名副其实。
即使受罚,他也要显露一番,让天下百姓,让满朝士大夫官员,让官家都听到他曹佾的功劳。
此举。
对禁中的曹皇后有利,对大皇子有利,对曹家的未来更有益。
曹佾曹国舅大骂左有鼎,再次将雕青之事的热度抬了上来。
除了官员们纷纷上奏表态外,民间的议论声也渐渐高涨。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之一厘一毫!”
“我父母都不管我,用得着你来管我,我刺图于股上,难道你还要扒掉我的裤子看一看?”
“粗鄙!良家子绝不雕青,尔等纯属泼皮无赖,日后定会入狱的!”
“关你屁事!”
……
垂拱殿,奏疏如雪花,然而赵祯却不在宫中。
这一刻。
赵祯与苏良正在一处茶楼的大堂中喝茶,听百姓的议论。
二人已经逛了六座茶楼,每个人约喝了两壶茶。
朝堂官员们大多都认为雕青乃是恶俗,理应禁止;但民间大多数百姓的声音,却是赞同。他们觉得此事对别人无害,不应该当作恶俗禁止。
官员和百姓乃是两个截然相反的阵营。
这也是赵祯第一次遇到。
片刻后。
赵祯与苏良离开茶楼,坐上了马车。
赵祯道:“朕向来不喜雕青,但其却被百姓引以为风尚,甚至传为美谈。有人将妻子儿女的名字刺在手臂上,有人将人生理想刺在背上,还有人在身上刺着收复燕云、官家万岁,朕若彻底禁止,岂不是伤了他们的心。”
“但是,若不禁止。一些百姓在街头展现的雕青确实丑陋,也不符合我大宋礼仪,本是犯人的记号,怎能变成民间风尚呢?”
赵祯面色纠结,看向坐在对面的苏良。
苏良想了想,道:“官家,首先,臣认为,趁着重修《宋刑统》的机会可废除刺配之刑。”
“遇到重罪者,要么处以极刑,要么判处流刑。在脸上刺字,实在是不将人当人,使得罪犯被恕后,仍还要低着头做人,这样会使得他们受人欺负,而后只能继续生乱做恶,甚至聚众造反!”
赵祯认可地点了点头。
他也早有废弃之意,当下的大宋已经没有逃兵了。
“至于雕青之事,官家可还记得盛唐时期流行的胡服之好,当时人人皆爱穿胡服,然过一段时间,百姓便腻了,此风气也就过去了!”
“雕青本就是少数人爱好。我朝官员不喜雕青,诸多书生士子不喜雕青!”
“雕青者,不是猎奇的年轻人,便是怕受人欺负而用雕青展现自己无所惧怕的一类人,时间一长,人数自然会越来越少。”
“臣建议,可在汴京城内举行一次全民投票,人人皆可参与,人人皆占一票。而后确定是否禁止。此外,可禁止十六岁以下的百姓雕青,另外让开封府和皇城司严查在街头巷尾,衣冠不整者即可。”
“全民投票?”
赵祯微微皱眉,道:“景明,你可知汴京城有近两百万人,如此大动干戈,是不是有些小事大办了?并且据朕来看,定然是反对禁止雕青者居多!”
“没错,这个结果肯定是反对禁止雕青者居多。咱们施行全民投票的目的也不是为了结果,而是让百姓知晓,朝廷非常尊重他们的想法!”
“此举,能大大提升百姓的幸福感。地方州府遇到此等与百姓息息相关的事情,也可这样办,而不是官衙一言堂!”
顿时,赵祯笑了,他看向苏良,道:“朕明白了!”
……
翌日。
赵祯召两府相公,先是讨论了废除刺配之刑的事情,而后又提出在汴京城举行全民投票,决定是否禁止雕青。
相公们很快便明白了圣意,当即便执行起来。
百姓们听到“全民投票”都感觉甚是稀罕。
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决定国策的走向。
很多人第一次感受到,原来自己也算是大宋的主人,而非奴隶。
至于狄青,此事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赵祯重惩了以左有鼎为首的五名礼官,并让他们向狄青道歉。
……
午后。
鸿胪寺门口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上坐着苏良和一直撇着嘴的曹佾曹国舅。
“官家不是说了,错在左有鼎嘛,为何要我去认错,我不去!”
苏良笑着道:“此乃皇后之意,你骂人有错,过于野蛮,应为自己的粗鲁致歉!”
“景明,要不我在门口转一圈就回来,咱们就假装道过歉了如何?那左有鼎本就理亏,他不敢去宫内乱说,只要你觉得我道过歉,我便是道过歉了!”
苏良摇了摇头。
“国舅爷!左寺卿可是帮着你将你经商的功绩宣扬的满朝皆知,就凭这点,你向他道个歉,不亏吧?”
“你……你看出来了?”
苏良白了他一眼。
“你以为天下就你一个聪明人,不但我看出来了,官家和诸位相公都看出来了,你确实功劳不斐!下次记得让别人夸,自夸就有些厚脸皮了!”
“哈哈……确实,确实,我都忘了,全宋的聪明人都在朝堂,我这就去道歉!”曹佾一脸笑容地下了马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