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让有些奇怪,却也只得点了点头。又听崔枯续道:“那是十年前了,那时我还不是圣教中人,拜了个江湖小帮,有次接到帮派指令,说要我去擒杀一个人,但我找到那人时,发现那人不只花甲,还满身伤痕,我当时看得奇怪,那些伤痕竟都不像是被伤,而更像是自残但不管怎样,我那时本杀了他也就可以复命了。但是我瞧他年事已高,又是满身伤痕,实在不忍下手,不仅没有杀他,还主动拿出白药帮他擦药疗伤。但哪知那老头竟趁我不注时偷袭我,待我再醒时,发现自己在一个山头上,旁边只有峭壁尖峰,那老头正在旁处望着我。我当时怒不可遏,开口就骂,那老头也不恼,回骂道:“不服就滚啊,老子又没拦着你。”我当时已心知道那老头有些能耐,便灰溜溜的想走。但那山顶周围尽是峭壁深涧,突峰兀石,以我那时之能,除非是长了翅膀,否则又怎下得去。那老头见状,反倒是乐呵起来,摇头晃脑的吟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予若观火,秋毫之末。昂昂逸骥,逐日千里!”然后摆了几个怪异姿势,而后身形一闪,就已跃出数丈,消失不见,这悬崖峭壁如他,就像在平地一般。我当时也是侥幸不已,当时如果选择的是动手,又岂会是他对手,自己那时,不是救了老头,而是救了自己啊。我当时是又气又急,但随后就反应过来,那老头所吟,似有深意,莫是口诀?当下就背念着口诀,学着那老头的动作,竟发现,那竟然是一套身法,我当时喜出望外,便自练习起来,果不出一个时辰,这身法就已初现门道。直到日暮,那老头才现身,对我说道:“你哪天能追到我了,就可以下山了。”秦让道:“看来崔大哥这一身轻功,便是那老头所授?”崔枯点了点头。秦让又追问:“不知崔大哥花了多久追到了他?”崔枯回道:“五年。”秦让惊叹道:“五年?”崔枯忆起往昔,只是苦笑道:“不错,五年。五年了,我却还只能是勉力跟上而已。且那老头,长我不只二十。”秦让赞道:“崔大哥身法可谓已是绝顶,却不想天下还有此高等人!诶,对了!那人莫非就是?”崔枯笑道:“不错。正是江湖七绝里的那“身绝”。”秦让不曾想崔枯竟与“身绝”有此等干系。师公曾说过,“身绝”身法独步天下,举世无双。但又不知崔枯为何对自己提起此事。就听得崔枯又说道:“兄弟,凡事,只需求个公允道义,心正即可。我既为魔,那“身绝”授我本事,算不算错?我虽为“魔”,又可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又可曾害过兄弟朋友半分?”
这一席话说得秦让哑口无言,但崔枯所说确为实,自己被唐广志诬陷,害得自己武力尽失,他是正是邪?魔教疾风使崔枯为了自己,尽心竭力,他又是正是邪?师公说过“正邪对立”,可也说过“以心为剑”。这世上,善恶可有辩?正邪可有分?这黑白界划又是否明清?秦让只觉自己所思,渐渐混浊起来,但却也在慢慢沉淀。
“崔大哥,我和你走。”秦让突然道。崔枯赞道:“怎么,通了?”其实这当中各般道理,秦让都懂,但有些事情,往往就不在理内。尤其是当自己深陷其里时,往往更是说不清道不明,更不能以理论之。但不论如何,秦让有一点是能肯定的。那就是自己,一定要活下去。秦让看向崔枯,二人皆不是拘小节之人,此刻也是莫逆于心,相视而笑。
“身绝”所授崔枯之法,名曰“逐日”。之所以能超迈绝伦,只因此法所修,内力只占一半,另一半,练的则是眼力。江湖中从来大概对于轻功身法的认知,讲求的都只是速,是运转全身之功而达到的一种速通。而“身绝”却另开生面,自出机杼,排避了以往的以力之法,变为主观之法。练的也是这一眼识物的洞察之力,比如相似的两根树枝,一眼看去,便能知晓哪根是枯哪根是盛,所以踩上去的,必定是盛的那枝,这样不仅自己不用匀力外支,最重要的是还能以力借力。所以这“逐日”功,其实主修是外,而着重点是眼,所需所要,只在一个“察”字。崔枯也是因此,苦练五年的根基,才有了今日的境界。
此刻崔枯负着秦让,风驰电掣般前行,快到秦让渐渐看不清路边事物,秦让也是不由心内赞叹。仅半日时光,天将蒙黑时,崔枯渐慢了下来,秦让道:“崔大哥,可是到了?”崔枯点了点头,就在山前停了下来,秦让发现崔枯此时脚步已不像之前那样随意,而是在那林中左转右挪,数步而行。秦让看出些端倪,这似乎是在寻着什么口诀前行,便又再细看他的走法。但那崔枯脚速实在太快,根本看不清。片刻之后,二人面前就现出一道不起眼的裂口,正是那圣教入口。这些布施,便是圣教六使中“不动山使”的能耐了,设得此天然裂缝为进教入口,而且所进之人还需识得“八阵之法”,观得天像,依星辩位,才可找得此阵生门,才得入教。
二人进那山痕后又缓行片刻,但见前方豁然开朗,谁能想到这隐秘的山缝背后,竟有这如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存在,真如陶潜所说“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最当中,也是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一座高峻的山峰,再一细看,这竟是座“楼山”,圣教各殿均依山而建,房与山混为一体,山间设房,房内有山,整体气势凌人,让人觉得高深莫测。山间盘绕着一些栈道,这是上山的唯一道路。崔枯带着秦让在栈道上左突右转,有时候眼前明明是条直路,但崔枯却有意已“之”字法走开。秦让心知这是崔枯在有意避开那些陷阱暗器,也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但这一路均是如此,又哪里记得了这么多。几番弯折后,二人终于抵达一处大殿,大殿隐在山首处,在此处看整座楼山,全局一览无遗。那些看似支离扭曲的栈道,从此处看竟似乎是刻意而为,有种别样的布置规律,只是秦让不识阵法,不知其厉,若是有懂阵之人来看,定会觉得精妙绝伦。因此布阵,也确是大有来头,正是被尊为“三圣”中的“军圣”——李靖李卫公所创的“六花阵”中的“曲阵”。
主殿内,一整块槐木斑桌引入眼帘,一老叟正在桌前提笔疾书,那老叟瘦骨嶙峋,却是精神矍铄,神采奕奕,此刻游龙书写,已入其境,全然不知有人前来。就见崔枯恭敬地抱拳称道:“徐老。”那老叟听后才微顿了一下,只是对他点了点头,又埋头疾书,崔枯也不再多言,只拉着秦让找了个椅子坐下。秦让看得奇怪,这天不怕地不怕的疾风使,为何竟对此人如此尊敬。就见那老叟头也不抬的说道:“疾风使好大的能耐,每次出去,不带些风雨不肯罢休啊。”崔枯赶忙站起抱拳道:“徐老我”不等他说完,那徐老已摆摆手打断了他,“我已知情,不必多言。是非对错,自有公道。若真是我教之劫,不妨就让它来。”跟着才看了一眼疾风使身旁的秦让,微皱了下眉头,这才停下笔,缓步至到秦让跟前前,伸出二指,压住秦让的额头,才缓缓道:“凄神寒骨。哼,你去惹那两个瘟神做什么。”
这老叟每次开口说话,都能让人觉有一股肃气,让人侧耳,只觉他说的话字字珠玉,每一句都言之成理。崔枯听得是大喜过望:“徐老不愧天下第一智叟!看来我这兄弟有的救了!徐老!还望徐老给指条明路!”
此人正是“圣教六使”之中的“徐林使”,此人虽不通武艺,但是弁通学术,见闻广博,识得天下武学的招式路数,有看一招对半式之能,人称“江湖第一智叟”。后来心之所往,甘愿在圣教做了这徐林使,担下了圣教总管一职,自此以后,圣教人事细针密缕、井然有序。圣教能有今日此番盛景,这徐林使实是占据了九成之功,在教中也是地位极高,便是现在的代教主震王,平日里见到他也是恭恭敬敬。
秦让在那蛱蝶楼便听“灵通先生”说过这魔教六使,但每说到“徐林使”时,总是会不经意间带着些钦佩的语气。而今日只是初见秦让,张嘴便能说出秦让所症,就此等见识,也当得上是当世无二。此刻崔枯秦让二人大喜过望,而徐林使则已是回到桌旁,埋头继续书写,冷冷丢出一句:“据我所知,凄神寒骨,乃天下至阴之功,并无可解之法。”
徐林使这淡如水的一句话,却如倾盆大雨般浇在秦让身上,秦让兴只觉心灰意冷,体内的寒毒也随之迸发,整个人如置冰天雪地,被冻在原处,只会瑟瑟发抖。崔枯赶忙扶住秦让,急道:“兄弟,兄弟”,又望着徐林使急呼道:“徐老!徐老!还望徐老想个法子救救我兄弟徐老!求你了,徐老!”徐林使见此一幕,才又停下笔,闭眼沉吟片刻,才道:“此根是消不掉了,但有一法子,或可缓此痛苦。”崔枯忙道:“徐老请明示!”徐林使又道:“依我所想,这天下,能缓此苦扰者,只有二人。因此二人所修内法为“流火之劲”,依着五行之理的话,这火气或许能克缓这内体之寒。”
“流火之劲!”崔枯惊呼道:“这“流火之劲”不正是教主的功法么!”但随后崔枯却马上就又沉静下来,默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