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计较间,只看庞玉匆匆来报:“门外有人打门,不敢擅动,先来报二位姐姐。”二女惊慌,只恐祸事寻来,急招呼众家喽啰,迎到门口。郭亿一教秦金去开了门,眼见走进一人,大笑道:“郭、李二姐妹何在?”众人看时,却是西山酒店的雌罗刹王子怡。亿一埋怨道:“妹妹如何这般粗卤,吓杀我众人。”王子怡笑道:“光天化日,不开门做生意,只道你们行事不仔细,吃官老爷捉了哩!”李欣妍怕她说漏了嘴,急忙请进屋内。王子怡摆手道:“不妨,不妨。”望着门外大叫一声:“是这里了!”又听得水幽兰何雅宁的笑声,郭、李惊喜不已。王子怡道:“还有人哩!”方才走进,身后又有李沫瑶、仲若冰、邵竹影、赵贝四个,都是胡脸。二人却不曾认出,正疑惑间,四个把面皮一揭,现出原貌来,喜得两个连连道:“姐妹们想杀我二人也!”众人都笑。赵贝道:“如今山寨军马正在攻打长清县,娄军师命我和邵姐姐去北地买些马匹,却怕路上有官员盘诘,便命李沫瑶两个同行,扮作胡商。雅宁与子怡亦是军师教来看你们生意的。我们几个商议了,先一同前来。”何雅宁忙道:“我们实是放心不下,军师面前说了,自发来看的。”众人又笑。
李沫瑶见郭亿一、李欣妍消瘦,道:“姐姐近来辛苦。”两个慌乱道:“却是生意好,操劳的多了些个。”王子怡拍桌道:“那今日缘何不开店?”两个又道:“实是有些累了,不知姐妹们来,权作歇息一日。”邵竹影道:“既是生意好,且快上些饭菜,我们赶路的饥了。”何雅宁环视了一眼,故道:“想来是我多心了,两位妹妹于江陵府时尚且闻名,量这个淮宁府有何足道,定然赚个满。邵姐姐今个当多吃几盏。”郭、李不敢实说,急急搬了几坛压仓酒来,又去厨内起灶,令小喽啰多烧些饭菜。庞玉道:“阿也!菜蔬鱼肉都还未买。”两个忙叫去,又分付道:“从后门回来,切勿教她们知晓。”只得先摆出些干果酒品来,铺了几碟。其间,众女又说了些山寨的事务,仲若冰道:“只待师公打长清得胜回山,便要去剿除散仙。”
郭亿一、李欣妍起初自是欢喜众女来访,如今却只巴不得她们早走,心中急,怕泄了底,吃人笑话,竟不敢了说那女娃的事。赵贝道:“妹妹,你这里的火家恁地怠惰,怎地还不快些上菜?”何雅宁看看二人又道:“便是熟鸡嫩鹅之类,亦该托来了。”两个被她说中心中事儿,赶忙道声惭愧,去厨内躲避。幸得庞玉心思多,去别家店里买了些菜色来,置在盘中,权作替代。二女忙叫小喽啰先端去了,又欲出去陪话,却吃庞玉止住。两个道:“难道是银子亏了你的?”连忙就身子上下胡乱摸索了一番,那有半个钱?庞玉正色道:“姐姐,俺便是花自家的银子请众头领又有何妨?只是见别家酒店生意红火,俺们的菜色又非是差的,如何没人来?”只此一句,点醒了两个,互道:“亏我们久在江陵,竟忘了这等规矩!必然是这淮宁府地界也有些豪杰,不知我们是马陵泊的人,又不见拜会,便来此作难!”又教庞玉再买些鸡鸭鹅来。庞玉一怔,两个道:“诸姐妹平日里待我两个也好,如今腹内饥饿,岂可怠慢?劳烦在庞兄弟这里先赊着,只熬过今个。”正是:
亏欠平生英雄气,孔方绊倒世人筹。
行侠却窘金银事,纵使江湖枉自由。
是时店里来了几个蠢汉,只买了些酒,将着自备的干肉吃。郭、李见少有来客,聊作安慰,又命人伺候去了。不想那伙大汉,方见吃了几碗酒,忽地大骂道:“你这店家,如何在酒中掺水!”说罢一脚踢翻桌椅,都起身乱砸将来。邵竹影见了大怒,就要动手。赵贝急扯住衣角,暗道:“几个杂鸟,若吃我们打了,却闹大了。”只得忍住坐了。
那汉子们愈加凶了,又骂说黑店,只要捉人。王子怡本亦欲动手,却吃何雅宁拦住了,来私谓二人道:“妹妹,不是我们不帮,今个我们在,明个若不在,你们吃欺负了,谁人帮你?”两个无奈,分付众喽啰都围过,这些都是杀人放火惯的好汉,那伙蠢鸟汉怎斗得过?片时都被打出门去。王子怡见了,忙对火家说道自己的法子,去那伙鸟人身上一一摸了银子,扒了衣服,打的滚走了。
众女只看郭亿一、李欣妍面色不佳,心内都道有事。何雅宁又使了眼色,皆胡乱吃了几下,说道:“今日来的不是时候,二位姐妹在此间善待,我们自往北地去了。”只余下两个,看着杯盘狼藉,花费甚多,心中懊恼,又在山寨头领眼前没了脸面,也不使人打扫,拣条干净凳子上坐了,只是叹息不已。
二女看门板也吃那伙鸟汉打破了,更没个心思,只忧虑自家在军师面前夸口,实则虚耗了不少银钱,若是就此回山,恐他人耻笑;若是不走,又无良法,事务杂乱,百般解开不得。却看秦金、庞玉两个近身前来禀道:“那女童转醒,身子虽弱,好歹也是姐姐们的功德。”两个本是欢喜,转而叹道:“说不出话来,也是个哑子。”秦金道:“方才俺问她可是鬼樊楼的,她便怕,莫不是真的从那里逃出的。”二女愤忿道:“可恨这些天杀的贼,待回山去,请众头领来打破城池,一个不留!”两个急忙来劝,休教他人听了去。
少顷,门外又有人来,却是做公的打扮,道是知县分付来请两位张官人。二女不好推脱,只得换了衣衫,乘轿去了。行了许久,二女心累,抬首外看,却见天色漆黑,恰似喷墨。转眼到了一处华楼外面,看那灯火璀璨,怎见得:
人间蓬莱,地上龙宫,巍巍高峨不夜城,灼灼闪耀飞仙楼。红妆女倚立朱帘下,玉面郎跨骑青鬃马。夜风虽寒,怎当得火树银花;月光阴幽,偏要有笙箫嘹亮。残乞儿转身做富户,湿淋淋横尸鲜血洒;白发叟伸手抱娇女,喜甘甘相拥床上耍。芳酒香兰,暗藏污臭腥气;美人歌舞,夹杂呼号撕骂。龙灯凤烛如锦绣,王孙公子赛神仙。真是快乐无忧洞,恶名鬼樊楼。
李欣妍忙问道:“此是何处?”公人只说知县相公在内,也不多采,请二人下了轿,引着直望侧门去了。两个随着公人走,廊下却是愈加发暗了。郭亿一蓦地省悟道:“你非公人,休要瞒我两个!”那两个一听,登时乱了,回身就要来捉人。郭亿一、李欣妍两个的本事比不得马陵泊诸多人,只待拣旧路奔逃时,背后早赶上前来数人,把两个打翻在地。二女心里叫苦不迭,只是手无缚鸡之力,动弹不得。众贼把二人抬到一间房内,只闻得许多阴臭味,兼听得牢笼声。
多时,又听得有人发笑,二女把眼望去,只见一人穿着黑绸衣衫,三旬上下,面目凶丑,身长八尺,胳膊上两团黑毛好似嚼人的夜叉,食牛的罗刹。那人把两盏亮眼珠儿觑着郭、李,缓缓而道:“不知二位张官人所觉滋味如何?”二女知道他唤自家,却不知好歹,惹在马陵泊头上,难星将至尚还不知,遂问道:“好汉便是鬼樊楼的?”那人一惊,旋即舔牙笑道:“俺家哥哥方是鬼樊楼的正主,俺是他手下鬼樊楼双魔,江湖人称黑爪魔雷强的便是。你两个吃了熊心豹胆,来我淮宁府也不参拜。先断了你数日财路,尚不知死!藏了那个小贱蹄子,又敢打伤老爷的人!”二女方才明白,都是一路的。
郭亿一细思道:“如今我两个被捉在此处,姐姐们都离了,只怕无人救得。那日里虽是迫于无奈上得马陵泊来,原来石碣有名,一会星辰。只是不能辱没了山寨名声,好歹气势上不输他。”遂骂道:“你这不知死的贼,残害百姓,必得报应!可知我二人是谁么!”雷强教开了牢门,上前来一脚踢翻了郭亿一,踏在身上,伸出毛手,抓着亿一的脑袋,发力道:“俺只知你是我口里的吃食!小儿听了俺的名号,夜里尚不敢啼哭。你一个短命的泼杂种,牛狗入的,如何敢在俺这里托大!看你两个来时倒还阔绰,不与我千百两,皮也剥了你的!”李欣妍经郭亿一这一说,也壮了胆,叫道:“我两个便是淮阳军马陵泊上的头领,多少滥官奸人死在我山寨手中,只你个甚鸟魔,算得甚么!”
雷强听说马陵泊的名号,先自有三分惊怕,又看两个,大笑道:“淮宁府乃东京临府,马陵强人如何敢在这里讨野火,且未曾闻说有个甚么张官人兄弟。以马陵泊的名号来吓我,真当俺怕他们不成?”左右都道:“雷二哥,你看这厮原来也不似个男子样。都说那马陵泊上女头领多,莫不是真的?”雷强见说,撇了郭亿一,细细端详李欣妍,忽地乐道:“是了,不曾想险些教骗过了,果然是个小娘子,倒有些姿色。”李欣妍却待挣扎时,早被左右两个大汉按住。雷强奸笑道:“逃了个小婊子,今个却送上门个新的。你们与我带回房内,供老爷消遣。”郭亿一面如土色,把牙一咬,不顾疼痛,飞身扑过,来扯雷强。
雷强气急败坏,攥紧拳头,照着郭亿一身上便打,直打的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只听郭亿一口里道:“我马陵泊一百单八个头领,生死相扶,患难与共,岂可教你行凶!”雷强只觉口内生烟,眼眶里骨碌碌激出血来,发狠道:“好好好,老爷便成全了你!”正欲行凶,只听得一声喊道:“马陵泊好汉在此,休伤吾姐妹!”郭亿一、李欣妍两个听的清楚,正是雌罗刹王子怡。那王子怡身后又是秦金、庞玉两个,各自提了颗人头。秦金见二女负伤,着急道:“天幸教赶上姐姐们!”
原来那个水幽兰何雅宁,自觉郭亿一、李欣妍两个神色异常,举手投足间似有心事,以此众女谈话间,故意把话来试她两个。待与众人离去后,只教李沫瑶与邵竹影等自去北地买马,自己却和王子怡守在不远处,恰好看那两个假公人来请两个去。雅宁见他们神色慌张,行路怪异,有心提防。却看接了郭、李走,二人亦悄悄跟着,不教他们发觉。眼见得一行人进了那鬼樊楼,何雅宁不由得大惊。这何雅宁自是圣凌风路新宇的表侄女,新宇本欲教她些武艺防身,却吃她不爱学跑了,没奈何,只得教陈孟、刘怡岑两个,得闲时去西山酒店里勾她。因此也曾听说郓州的事。故此何雅宁同王子怡急忙奔回承道楼,唤过秦金、庞玉,领着一班喽啰,各跨了腰刀,前来救人,从外到内,直杀到牢房。
雷强大怒道:“甚么鸟马陵泊,不是你便是我!”王子怡亦怒,执定腰刀,来斗雷强。秦金、庞玉两个忙赶过,把那从人一刀一个都剁了,救起郭亿一、李欣妍来。只说王子怡与雷强狠命厮杀,那牢房本就狭小,两个皆施展不得许多,更兼房内阴暗没甚光亮,两个不敢分心。一来一回,斗上五六十合,没个胜败。秦金见了,与庞玉道:“这厮与王姐姐不见输赢,似此下去定要误事。不如你我两个一同上去,杀了那厮,也是功劳。”庞玉点首,两个大喝一声,跳近前来。雷强与王子怡正相持不下,见她又来帮手,不由得心慌。待看秦金的刀已向下三路砍来时,雷强急忙把身子一跳,反让了王子怡个机会。王子怡挥刀而起,只一刀,砍在右腿上,扑地倒地。雷强丢了刀,大呼乞命。郭亿一听了骂道:“适才如何折辱我姐妹两个的!”又把那女孩儿的事与王子怡说了。王子怡喝道:“直饶你不得!”肐查一刀剁下头来,登时了账。有诗为证:
巾帼不让须眉志,业报犹迟戮恶徒。
细雨牡丹截落日,绣鸾飞过血争涂。
王子怡杀了雷强,就要教秦、庞搀扶着郭亿一、李欣妍离去。复见何雅宁也到了,笑道:“不消妹妹,自有人来救。”众人不解,何雅宁道:“我们领喽啰闹了此处,杀了许些人,官府岂会不知?若是此时救了离去,万一撞上了,山寨客店便须弃了。我已自分付店内火家去报官,只教说是张官人兄弟连人带金银吃歹人掳去,若能救得,必有重谢。此刻想必已在来的路上了。”王子怡迟疑道:“官府这般轻易相信,与这厮们未有关系么?”何雅宁笑道:“这便是钱财的好处了,你们只信我便罢,我如何肯坏了二位妹妹的性命?”众人半信半疑,只得留下郭、李两个,都随何雅宁去了。
众人去后不多时,果然有都头领着土兵摸来。那都头却是知县的亲随,见郭、李两个在,又各自负伤,心中欢喜,以为大功一件,忙道:“张官人,知县相公特分付小人前来搭救。”郭亿一窃喜,便道:“这伙贼徒把我兄弟两个掳掠至此,分赃不均,斗殴致死。还望都头早早救我两个出去,我那家当都在此间,亦须仗着都头,若有所须,尽可自拿。知县那里,还望打点。”都头闻言欢喜不已,自把两个保护周全,不在话下。
次日,早是满县哄动,鬼樊楼里救出妇人幼女,竟有数十余。搜出的金银,足有千余两。郭亿一、李欣妍自有郎中调理,养了数日,方得以回去。那知县尚还以为二女是个富户,丝毫不疑,竟亲自相送。秦金、庞玉见二人归来,欢喜异常。时值何雅宁、王子怡亦在店中,郭、李连连道:“实在惭愧,都是我两个妄自尊大了些个,以为赚得功劳,又瞒了姐妹,却是白费了银钱,徒惹人笑。”又再三谢何、王救命之恩。何雅宁笑道:“你我都是姐妹,何谈一个谢字?那知县、都头只道楼内金银都是你们的,已拿了谢礼,余下尽送还回来。更兼那害人的贼吃我们杀了,亦无人再阻你们的生意,早晚如前。”
说笑间,又有小喽啰走过,见郭、李回来,报道:“还有一件喜事教头领得知,那个女娃儿,已下得床,做些帮活了。”众人大喜,商议定了,携着她同回马陵泊,一来报知陈明远此间的事,二来教王力、马玥好好调理身子。那女童儿听得郭、李的声音,踉跄而来,拜了一拜。口里吞吐了半晌,虽是含混,众人清楚,乃是一个“谢”字。郭亿一不禁正色道:“你可知我等都是马陵泊的头领?若是被当官的知晓了,好不利害!”女童点头。李欣妍拍掌道:“既如此,便随我们上山。”
以此众女收拾回山,因秦金、庞玉两个有功,留在淮宁府,专掌这承道楼。陈明远、庄浩等见说了这许些事,都叹道:“二位贤妹虽是受了些苦难,却与百姓除了一个凶兽,救了许多条性命,正是天大的功劳。”两个苦笑道:“都是我们本事低微,若非二位姐姐帮扶,只怕陷了。”何熙问道:“二位姐妹经这一番,见识增长不少。”答曰:“万事不易,小人难防,南山酒店自当用心。”娄小雨道:“好在无事,且留在山寨休养。那女娃儿却待她身子痊愈了,去南山酒店内由你二人照看。”又说了秦金、庞玉的事,陈明远笑道:“留他两个精干的在淮宁府,倒也是好事。既求诨名,待他日回山,为兄自当奖赏。”再说起鬼樊楼主的事,庄浩道:“他手下双魔,除却这个雷强,另个已听陈孟、刘怡岑说那年死在郓州了。只是这个正主须打听他的消息,早早为百姓剪去祸害。”
自此那承道楼日渐兴旺,生意越发做大开来。只是郭亿一重掌南山酒店,直到受瘟疫而亡,再未去过。秦金、庞玉二人,因念故情,悲叹不已,就楼内处设了牌位,专供祭奠。正是: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
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见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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