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召忻夫妇忒獗猖,斩将戕敌人傍徨。
七杀纵有渑池力,何敌今朝勇天罡。
星芒消散鞍袍乱,付与东流史汤汤。
话表云天彪于青石山下叫阵,娄小雨只教坚守不出。待官军退去后,雨菲用计,令众将各自去准备行事。当夜更深,只看天彪营寨中灯火都熄,沈冉、徐韬等人便令鼓角齐鸣。官军正熟睡间,听得响声,急忙都起。风会、庞毅等都领兵出,却不见一军。方才回营欲歇,听得号炮又响,呐喊震天。官军又出营来,却仍不见一兵一卒,遂回营来报天彪与慧娘。
刘慧娘穿着孝裙孝衫,与众将道:“此乃武侯汉水惊曹操之法,娄雨菲那村姑欲效武侯之策,扰我军心。”忽地闭口无言。云天彪见她愁云满面,相问情形。慧娘支吾道:“公公在上,媳妇不敢多言。只是常言道:‘死者为大。’媳妇捉摸多日,丈夫已然殉国,却不得全尸,泉下如何安宁?媳妇斗胆请使前去贼巢,将重金赎还首级。”天彪呆了一呆,只道:“我为人父,岂无此意?只是自古官贼不两立,我虽位极人臣,若因一己之私,轻与贼寇来往,日后倘被朝中奸佞知去,必然生事。且待从长计议。”遂将令传下,各都去歇息。
未有一个时辰,营外鼓角又鸣,官军不理会。马陵青石军见已中计,直驱兵杀入营中,四面纵火。官军方知此番真是劫营,各自起身逃命。李东保在帐中听闻劫营,手足无措,欲待逃窜。袁宪忙栓束起衣甲,不忘点拨东保道:“你若此时走了,功劳便立不得了!”东保见说,牙关紧咬,竟点起三五十个军卒,直去刘慧娘大帐前,牢牢守护,分付道:“切莫教夫人闪失!”慧娘出帐来,见寨中四下火起,言道:“不可自乱阵脚,速令众将军一面领兵抵当,一面护持退走。”东保暗喜,也不畏凶险,奔走各营传话。正是:
羡尔能存鸿鹄志,等闲扶摇凤凰池。
乱军之中,赛存孝杨乙尧恰逢着大刀闻达。乙尧见闻达大刀已砍翻了数多儿郎,大叫道:“那鸟将军休要猖狂,待俺拿你!”闻达听了,大笑道:“无能鼠辈尚敢叫嚣,瓶儿罐儿也有两个耳朵,岂不闻大刀闻达之名!”乙尧听了,自思道:“杨老令公梦中托我从闻达手中夺回杨家宝刀,不想正撞着这厮。”遂道:“甚么鸟大刀,俺只认得关大刀!放着俺赛存孝在此当路,正是自投死地!”闻达冷笑道:“贼子焉敢叫赛存孝,可知赛存孝王天霸否?”乙尧不再答话,挺矛直取闻达。二将各展平生武艺,一上一下,狠命争斗,刀矛化两道白光交错。直斗到六十合之上,闻达只觉气力不加,惊叹乙尧本事,又见本寨军兵吃杀了许多,恐大队有失,急忙压过乙尧长矛,虚晃一刀,就要勒马退走。不防乙尧大步赶过,飞起矛来搠在马后股上,把闻达倒颠下来。杨乙尧扑去,一把揪住闻达,只手托起,望地上用力一掷,抽矛向咽喉上一搠,结果了性命,正是:
刀光乍见曲直事,徒负冤仇雪刃铿。
落马秋风天鼓黯,人间重振水泊声。
杨乙尧近尸身细细看时,见闻达腰间插口刀,遂取下,将这口刀掣将出来,黑夜之中仍是明晃晃的夺人眼目,寒气逼人。却向那刀柄上看时,有个“杨”字。乙尧喜道:“正是此刀了!”便持刀去厮杀,手起处,如切瓜剁菜,衣甲不能当,血如泉涌,只是刀上无血。又杀了个把时候,刀口不卷。曾有篇文字单赞这杨家宝刀:
欧冶升炉,胡风欣赞。柄上红缨,敌虏鲜血染成;刀身鸣响,龙魂虎魄炼就。沙鱼皮贴香鞘,鸣鸿跨海;鍮铜钢辉闪铓,剜犀截象。佩禳妖凶,魑魅魍魉趋避走;横断诸刃,工布太阿亦摧折。正是休须拂拭华阴土,牛斗起时现异光。
众位看官定是要问了,杨志的祖传宝刀今为何却在闻达这厮的手里?原来自那年杨志汴京城卖刀,杀了没毛大虫牛二,此刀没官入库。后李成于阵前斩杀杨志,朝廷念其功劳,将此刀亦封赏给他。至李成被鲁智深打死,尸首运回营中,因闻达与李成乃是旧友,故留下此刀,一直携带。杨乙尧已名列杨门,此刀重回杨家将手中,正值庆贺。
却说官军吃这一遭大败,损兵三千余人,又折了闻达,大军后退十五里扎营,天彪心中不悦。刘慧娘自责道:“皆是媳妇失察之过,只道那娄雨菲卖弄武侯之法,不想竟吃她变通了。”天彪慰道:“我儿心神不定,难免如此,吾亦有过。闹将了一夜,将士俱都疲惫,且都去好生休息,只是要当心贼人再来劫营。”慧娘道:“公公所言极是,且待媳妇调兵,以防不测。”自去安排军务。
刘慧娘回到帐中,命人唤李东保前来。东保只道是昨夜护卫有功,心内欢喜,却听刘慧娘道:“你原是鲁国公处书记,虽失了文书,却也情有可原。如今伤也将养得好,依着我的意思,与你书信一封,教你仍回鲁国公处。”慌得东保跪道:“岂敢不遵夫人之言?然小人既受孔大夫、云总管救命之恩,当结草衔环以报!只求待扫清贼巢,再回不迟。”实则他不知此时忠通已死,况自家因着栾廷玉的事,为祝永清所陷,那敢再去陈希真处?
慧娘听得此,倒也不加多疑,微微点首,取过一个匣子,叫李东保接了。东保见这匣子金玉其外,精妙无比,打开一看,里面都是金珠玉器,更兼一堆钱钞,不解。慧娘叹道:“你来我军中已三月有余,当知越国公的性儿。云总管虽死,首级还在青石山处,公公不肯轻与贼人相换。我观军中上下之人,惟李书记可托,还请先生不辞劳苦,亲去敌寨,切莫与他人知晓。”李东保听了,慌喜各半,肚里寻思道:“我自得罪了祝永清师徒,若回陈希真那里,早晚必是个死。非是立下天大的功劳,方可久在越国公处。如今再去做说客,正是天送这场功劳与我。”心中主意已定,正色道:“夫人大可放心,换不来云总管首级时,小人甘死在青石山上作一处!”直把刘慧娘说的心头欢喜不已。
只说青石山上,众将都来请功,斩获官军首级无数,生擒近五百人。杨乙尧献上闻达首级,宋达叫以这颗脑袋祭奠马陵青石阵亡将佐。姚雨汐动问降者如何处置,娄小雨道:“青石山兵马不足,可发与宋头领。”宋达大喜,把降卒编入军中,着杨程统领。伤者各有医治,残者发去厨下。军卒均感宋达仁义,有胆大的说了云天彪禁食之事,宋达蔑道:“无知老贼,寻常军卒那有过错。”又听雨菲道:“官军吃杀了这一阵,定会仔细防守。然我军可再行此计,无须许多的人马,只是彻夜扰他,待天明回山歇息,再遣另一支军马前去,可保我军气力。”
安排已备,只见喽啰来报,官军遣使前来。宋达、娄小雨二人教领上厅来,雨菲见是李东保,笑道:“这厮怎生又到了此处,今番是欲离间我马陵泊与青石山不成?”众头领一齐道:“休与他多言,推出去砍了。”东保急叩首道:“前番乃是祝永清那厮强逼小人,岂敢不从?今个来此地,却有他事相求。”便把刘慧娘的话,一五一十都说了。姚雨汐冷笑道:“伤吾手足,岂肯遂她愿!”宋达亦发怒道:“且回去告诉那泼贱,将这宝贝多换些棺材,好置她军中将佐尸首!”唬得李东保冷汗淋漓,屁滚尿流。
娄小雨见说,心中不忍,乃道:“宋头领与姚兄弟且住,我有一言,你二人肯听么?”宋达道:“娄军师但说无妨。”便道:“我同那刘慧娘俱是一介女流,又都以‘女诸葛’为号,若非敌对,不免惺惺惜惺惺。依着我意,她虽与云龙行凶放恣,害了许多义士豪杰,毕竟夫妻一场。不如就此还了那颗脑袋,也显得两边高下立判。”说罢,以目视雨汐。雨汐已知话中之意,就道:“姐姐所言,不无道理。她既只要云龙一个的脑袋,宋头领何不成人之美?”宋达听到此,心中也悟了,故作为难道:“我本不愿答应,奈何二位军师救我山寨,大恩难报。且看他赎金多少。”
李东保本料此行不成,只求活得性命,不再回军中。见他们改口,欢喜起来,忙将那匣子奉上。宋达叫刘奇清点,约值二千两上下。宋达皱眉道:“她好歹也是一品诰命夫人,公公又是当今越国公,二千两换云龙这厮的脑袋,忒少了些!”东保磕头道:“头领不知,忠智一品夫人平素不以金钱为重,这番又不敢教越国公知晓。数年间朝廷恩赏,也只积攒这许多。”宋达摆手道:“还她罢了。”令取过云龙的首级,东保小心接过,就要下山。雨菲唤道:“休急着走。”东保心惊,又听雨菲道:“见在寨中的官军头颅,多与我们有血仇。然我钟吾大寨处,尚有那杨腾蛟的脑袋盐封在彼,这厮虽卤莽愚笨,却未曾伤得我两寨一个头领。你可回去报知云天彪,他若有意,亦可赎回。”东保听了,连连点首,躬身而走。待去后,姚雨汐问雨菲道:“杨腾蛟那厮的脑袋,早已烂了,这般说来是何意?”答曰:“那日擒获纪安邦,他曾言用人不明,吃我们袭他后头粮草,那里做过?又据探子报,朝廷厚葬杨腾蛟的骨殖骨灰,想来必有内情。我且点他一点,看官军那里如何分晓。”雨汐与宋达都道:“是了,其中必有古怪。”有诗为证:
奄奄十蠹扰春秋,兵覆煌城纵罪尤。
可叹雷光息烈火,传首仍见旧筹谋。
只此李东保得了云龙首级,回营送与刘慧娘。慧娘一见,泪如泉涌。东保看慧娘哭的凶了,手足无措。慧娘感伤罢,就道:“亏杀李书记替我走这一遭。”东保道:“夫人不知,那伙贼人好生可恶,索价三千两,又要杀小人。幸得云总管在天之灵庇佑,使我壮起胸中胆识。只是与他们二千两,多也无得,再要时,只把这身子去搠上一枪,权当抵了。贼人见占不得便宜,方才罢休。”慧娘未加明察,谢他道:“先生此番不易,书记一职,实是埋没,我教你为我军中军器监丞。你那诨名亦是不雅,鸨乃至贱之禽,辱没斯文。我便与你做主,从此改叫‘北洋鸿’,乃按古书之意,鸿鹄来去北洋苍梧,风霜不夺其志,与你正好。”东保大喜,拜谢慧娘不已,好似亲娘般孝敬。
话休絮烦,当夜沈冉领兵,依雨菲的计议,悄然至官军大寨前,又放起号炮,呐喊不断。官军出寨时,沈冉早已领兵退去。待官军回营,沈冉再来,复又行事。官军因吃昨夜的亏,不敢放松,再出营来,仍是不见人影。如此一夜至天明,沈冉领兵翻复数次,官军亦在营中进进出出。待到天晓,沈冉率军回山寨歇息,而官军又为防马陵青石来搦战,白日里也不敢教歇息。一连两夜这般,那个受得?
直到第四日夜,徐韬、刘奇领一众将佐,提军再来扰敌,见官军不出了,直杀入营去。这些官兵都是血肉之躯,搅了三昼夜,那还有气力相抗?正是虎入羊群,直如砍瓜切菜。见远处火把丛中,认军旗上“云”字分明,小军簇拥而去。觜火猴何彪大笑道:“兀那厮抬棺来,今个只好携棺去!”箕水豹智海洋道:“匹夫学庞令明不成,量他决不肯自裁于棺内,笑杀人也!”刘奇道:“休说笑了,依着娄军师的计,赶杀那厮们一阵,我们便回山。”众将统率人马掩杀过去。
单说这一阵厮杀,马陵青石军将云天彪的人马又赶退十里。众将前行见一密林,毕月乌蒋宁道:“恐林中有埋伏。”参水猿叶召道:“不如留下一队人马在此接应。”刘奇亦觉在理,分付了智海洋、蒋宁、何彪、叶召四将,其余人马,入林而走,不成阵势。
方出了林子,就见一营寨,寨门大开。刘奇在前,便令众军杀进。忽听一声炮响,杀出一彪军马,为首一对男女,手持溜金镋与日月双刀,正是召忻夫妇。二人喝道:“贼子中云夫人之计,尚不知死!”率兵杀入马陵青石军中,随后又有庞毅、风会、哈兰生、唐猛四只大虫杀将来。众将本待迎敌,奈何在林中走的分散,前队遭官军打个措手不及。徐韬在后,看前面乱了阵脚,急唤道:“休得慌乱,快快拢来!”不想忽听得山崩地裂般响亮,一带地面尽皆陷了。徐韬情知是陷地鬼户,只是叫苦,急令填埋。官军又将火箭一发向林中射将来,烧的黑夜如白昼。喽啰死伤众多,哀号不止。
慌乱之中,衡山王铁树骤马前去,正遇着高梁。铁树不识好歹,偏来与高梁斗敌,十合之上,已是力怯。曹崇坦、孟子程二人见王铁树斗敌不过,齐来相助。高梁被三岳围拢住,丝毫不惧,叫道:“你三人比林冲、鲁达、武松如何!”单骑与三将厮杀,怎见得:
高梁锋刃如裁冰,横断绿林百万兵。
花马盘旋昂高气,霜甲铮铮卷雷霆。
子程铁鞭似虎阚,抖擞精神振嵩名。
铁树神枪欺豹吼,南衡鬼煞血为凝。
最是骁勇恒山将,崇坦踊跃冠群英。
风云扰扰久变色,日月戚戚尽不明。
三岳拼得兜鍪碎,为报渑池五将灵。
堆花何曾肯歇手,双刀翻转更相迎。
一战复如商周事,只看群雄斗凛凛。
四个转眼又战了六七十合,三岳仍不是高梁的对手,心中叫苦不迭。只看高梁取过飞刀,使了个“三花盖顶”,先打死了孟子程。王、曹二将大惊,欲拼着一口气也要为孟子程报仇。却吃高梁一刀将王铁树右臂砍断,从马上颠下,这边赶出风会,一马已到,将铁树踏死。止曹崇坦一个,到此无力回天,一道寒光闪过,崇坦一魂亦追着二岳去了。后人有诗叹三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