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无情江湖水,拍碎归心杳冥中。
且说马陵军这里,折了上将吕坤键,众人皆伤感。陈明远叹道:“陶震霆那厮尚还活于人世,白伟成三位兄弟方亡故不久,今又折了吕统制。自杀了个杨腾蛟以来,直如此不利,一百八人连去了六个!”娄小雨劝道:“今日吕统制之死实是意外,只是胜败乃兵家常事,虽折了六个弟兄,他雷将亦亡了四个,且十八散仙身亡众多,兄长暂止悲伤。如今官军中,虽得索奥破了陈希真法术,然那个妖僧亦非寻常,今日阵上不见官军仗他妖法为羽翼?待到灵清先生来后,再做计较。”陈明远哀叹不已,先教众将都去歇息,分付严守四门。
自这日起,一连数日两军不曾交战。直到次月十三日,马陵军已有将领忍耐不住。当晚,斥候吴铣源自思道:“已有十多日不曾与官军交战了,哥哥只恐再失手足,似此下去,又怎能将那伙雷将尽数剿灭,以雪亡故头领之恨?料想沈兄弟早到二仙山,不见董灵清回,以定有缘由。我当自去与哥哥、军师商议攻打太和岭之计,不可使我军反受官军牵制。”
便来与陈明远、娄小雨道:“哥哥数日不曾出战,想是有些难处。”娄小雨道:“吴兄今夜前来,料是有助哥哥攻打太和岭的计策了。”吴铣源道:“正是。”陈明远问道:“兄弟有何良策?”吴铣源便道:“我乃斥候出身,最能吃得苦。可于夜间出城,拣小道爬上岭去,放起火来,引大军来攻岭。那妖僧纵使再了得,这般首尾难顾,军心难定,正是独木难支也。”雨菲道:“此计虽好,然山岭险峻,倘若失脚或吃官军发觉,性命难保。”陈明远道:“若论爬山探岭的本事,钱兄弟是猎户出身,他去最好。”铣源忙道:“我自打探事误报消息,被军中驱赶,多蒙大哥收留,才得与众兄弟相聚。与朝廷交战以来,众头领各展本事,小弟武艺不精,只有这般用处,理当为了山寨,报答仁兄。望早日诛尽雷将,与死去的兄弟报仇雪恨,纵使粉身碎骨,亦不在话下!”明远摇首道:“兄弟休说此话,既如此,便顺你心意,只愿万无一失。待攻下太和岭,再杀他几员将佐,那时全军与你庆功!”吴铣源忙拜道:“万谢兄长成全,只是官军在太和岭上,我城中若有些个动作,多半都可看清,此不利于行事。”雨菲道:“这个不难,可叫索奥作起法来,驱使大雾以蔽官军。”商议既定,吴铣源定于十五日月圆之夜行事。
却说十五日晚间,索奥于城内,手仗宝剑,步踏罡斗,作起法来。不移时,大雾渐起,把太和岭与徐州城遮漫了。陈希真在岭上营帐中,闻说雾起,道:“只怕贼人借雾来攻打,众将士不可怠慢,小心防守。”陈明远则点起军马,出城埋伏,只待吴铣源功成。
单说吴铣源拴束了,更换夜行衣裳,腰跨口快刀,提了豹尾枪,辞了众头领,取小路往太和岭上来。一路上小心谨慎,于岭下时,已是二更时分,听得岭上更鼓分明,自道:“再不上去,更待何时?”便攀藤揽葛,一步步爬上岭来。众看官,你莫瞧这吴铣源生的粗胖,攀爬起来却毫不费力。先不说索奥施法驱起的大雾,到了这夜时分,又有几片乌云,将满月遮了,更是一片漆黑。吴铣源三停爬了二停之上,待伏在岭凹边听时,上面更鼓已打四更,又继续攀爬上去。
又多时,已到岭上边缘之处,吴铣源暗道:“亏得索兄弟的法术,兼得今夜无光。”话方完,便要翻身上去,以火药乱官军阵脚。那时节,只见一道光从一营帐中射出,直冲上天,消散了雾,打散了乌云,刹时月光星朗,如同白日。众看官,你道这光从何来?却是从陈希真的营帐中射出,便是他那件法宝乾元镜,此镜可辨吉凶,亦可摄人魂魄,昔日梁山上入云龙公孙胜的魂魄便是被陈希真用此镜摄去。那陈希真正坐于帐中调运真气,这面乾元镜忽地作响起来,希真惊道:“今夜却有凶兆!”乾元镜射出光来,直冲云霄,希真赶忙出帐,正是吴铣源现形之时。
吴铣源身影在月光下已现,岭上的官兵都发觉起来。铣源见不是头,暗道:“我只拼了这条命,也要教我军杀上岭来!”即刻上岭,持那杆豹尾枪迎战,慢慢往大寨边杀去。却有范成龙当先赶将过来,与吴铣源交手。一二十合后,又有真祥麟奔至。吴铣源见官兵人多,且又不能对敌二将,逐渐被逼回岭边。正是前有敌兵,后有百十丈高崖,进退不能。范成龙叫道:“贼子竟敢只身前来送死,定要将你解赴都省正法!”吴铣源寻思道:“旦被捉得,定遭千刀万剐,若就此自尽了,尸体又恐吃他拿去受辱。”回头往山崖下望去,牙关咬紧,待官兵一发上前时,大叫一声:“老爷便是死也不教你们捉拿,吴某去也!”猛地转过,纵身向岭下一跳,须臾就从这高崖上摔将下去。下面都是狼牙乱石,粉碎了身躯。后人途经太和岭下,忆铣源之悲壮,乃作诗曰:
太和岭上悲歌恸,狼牙峰下葬幽深。
躯碎更化山岩垒,魏巍皆是吾侪身。
此时节,马陵军已在岭下候了多时,仍不见岭上火起,忽看夜空清澈,月华如水,又闻得上面喧闹声。娄小雨道:“恐是情况不妙,吴兄怕吃发觉了。”陈明远心中慌乱,只因担忧吴铣源有难,即刻下令:“全军尽力攻打太和岭!”马陵军顷刻间便往岭上杀去,岭上岭下,火光杀气声一片。陈希真见马陵军攻打,急叫搬运炮石擂木御守。那知当不得马陵军勇猛,已然杀到半山腰上。陈丽卿从营中奔出,身披战甲,手执梨花古定枪,就要上马去杀敌。希真拦住道:“你箭疮未愈,不要命了!”丽卿道:“难不成见贼寇杀将上来!”希真道:“莫急,看为父本事!”取出乾元镜来,运起都箓大法,把乾元镜祭起于空中。只看那乾元镜中射出万道光芒,其光所照之处,赤焰生起。有被照到的士卒,顷时烈火焚身而亡。
陈明远大惊,急唤索奥。索奥道:“哥哥莫慌,有小弟在此护佑!”持宝剑上前,将所学的天罡五雷正法运起,就把宝剑也祭起于空中,那把剑直直的砍向乾元镜。若是寻常时,索奥那里是陈希真的对手,为是希真清气郁结,浊气未全净,道法受限,一时分不得输赢。陈希真望见了,暗道:“贼人军中有会妖术的,待我除他!”捏起真武印诀,半空之中现出数员青甲神将。索奥宽了心,亦念起秘诀来,头上显出数员金甲神人,两下交战。
斗到间深里,忽看有十余道黑气从官军大寨内钻出,直射向索奥处。众军只听得空中有人叫道:“马陵贼人,伤吾弟子无虚,尚来讨死!”索奥知是忠通,一时慌了手脚,仍念起咒语,欲打散黑气,怎奈却是不济事。索奥虽从董浩那里受学了天罡五雷正法,却因他先天不比董浩,只学得皮毛,未探得精华。根基尚浅,纵有正法,也难斗忠通这等妖魔。那黑气化作凶鬼,将索奥所变神人尽皆杀死。陈希真的青甲神将又至,将手中军器就空中一发打落下来,早打翻了众多兵将。索奥已是无力回天,却因要护助大军,又卷起狂风来,分付退军。陈希真又发一道印诀,半空神将齐发掌心雷,正中索奥。希真再运起都箓大法,直驱雷电,劈中索奥。可怜索奥学了半世法术,只因天性不足,得妖僧所制,今日亡于陈希真手中。后人有诗叹道:
法艺虽平昏,义气总超群。
命去泉台日,归魂报主恩。
陈希真见杀了索奥,叹道:“不是我有恙时,何须他人助力。”左右不见了陈丽卿,军士道:“方才见武烈一品夫人飞身上马去了。”希真惊恐不已,跺足责骂,祝永清忙道:“泰山勿慌,小婿去救应卿姐。”挺戟追去。陈明远见破希真法术不得,连忙下令退兵。陈丽卿一马杀到,叫道:“刀脸贼往那里走!”焦明武赶过敌住,路新宇护着陈明远便往岭下退去。丽卿与明武大战,二十余合不分胜负。丽卿只待要发全力时,忽地大叫一声,箭疮迸裂,伏于马上。明武却要取其性命,永清马已到,一戟隔开,复虚晃一戟,将马一勒,顺手扯住丽卿枣骝马的缰绳,牵着便往岭上走。焦明武也不去追赶,教众喽啰退回城去。索奥尸首已被钱仓政背走。陈希真见女儿晕厥,叫苦不迭,也不令追杀,自退回营寨。
天明,陈明远坐于厅上,好生懊悔道:“不该使吴兄弟前去,以致连着索兄弟都遭他毒手。吴铣源现今尸首不曾见得,只恐官军拿了去羞辱。”王子康道:“从捉得的官兵口中得知,吴兄为不教官军捉去,跳崖自尽,尸首料想仍在岭下。”陈明远速令曹峻烽、石顺友两个,小心往岭下寻吴铣源尸身,专待董浩回军解救。
那陈希真与祝永清两个,因见陈丽卿箭疮迸裂,那里还顾得许多,急请忠通相救。忠通先教陈希真等退下,只留祝永清一个,推说救命秘术,不宜外人观看。众人只好答应。永清心中忐忑,拜道:“我师慈悲,再请救上一救!”忠通摇首道:“我那药只此一丸,所须之物最是难得。”永清道:“就是刀山火海,弟子也去得!”忠通笑道:“此物非同小可,乃要用小儿血肉,凡他命贵的,便是好药。”永清虑道:“只管救得卿姐,用则用了。我师须小儿几人?”忠通又摇头道:“寻常人家的,都是穷贱命,算得甚么好药?”以手点永清面额道:“除是达官贵人家的,年纪小些却好。”永清面有难色。
只看忠通把手又一指,向着陈丽卿处,复笑道:“这里不有现成的?你既是人夫,又将为人父,二者择一,全凭你做主。”祝永清听得痴呆了,说道:“我师休与弟子这般作耍。”忠通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你两个前生都是天神下界,所孕子女,自是天底下少见的仙骨。倘或长大成人,早晚出将入相不在话下。倘是把来做药,则大有益处。”永清喃喃道:“他乃我祝家骨肉,至今才两月有余,如何肯做这般歹毒至极的事来。”忠通不采,合掌而道:“贪欲生忧,贪欲生畏;无所贪欲,何忧何畏?吾弟子若要救你妻,便没了孩儿。若要孩儿时,为师亦有他法养护,然汝妻必死。”永清思前想后,往日种种,终是狠下心道:“恭请我师救卿姐性命。”忠通点首微笑道:“惟行事果断,方是大器,不枉老僧收你为弟子。”有诗为证:
遗灾无妄闺情事,错付阇梨信雌黄。
无奈相权难舍累,珠胎毁月断人肠。
次日,众将看陈丽卿转好,又赞忠通手段。忠通道:“过誉也!老僧只好救得命,医不得伤。非是她捱到痊愈,别无神丹妙药。”陈希真谢过,看女儿无事,骂道:“小畜生,我叫你不去,你偏不听,亏得命大!老夫乾元镜已看过,高平山再没个参仙血来救你了!”丽卿嘻嘻一笑,也不回话。又看祝永清形容憔悴,知是忧心自己,彻夜未眠,吐舌道:“玉郎劳苦,我不莽撞了。”永清心亏,不敢多言。苟桓道:“这一战,贼人大败亏输,也好使他们知晓天威。”希真道:“不可轻敌,只他巢穴未毁,尽可死灰复燃。”传令军卒昼夜巡视,以防再来劫营。就教众将都去歇息,晚些摆上庆功筵宴。祝永清丧了骨血,恨不得一口水吞了马陵泊,日夜紧随忠通左右,学习本事,反将陈丽卿冷落了。
眼见天气渐热,芍药花开,端午亦过去半月。是日,陈希真正与众将议事,准备再攻打徐州城。忠通道:“老僧那阴尸五行阵已完七八成也。”祝永清则道:“小婿也新学了些本事,略有所成。”希真又问陈丽卿的身子,永清不晓得,胡乱推说道:“卿姐的箭伤无甚大碍,若再按纳住气性,不大动手脚,安养十日便好。”希真满意道:“亏得她这些许时日不曾吵闹。”正说间,辕门外来报:“外面有一壮士,口称是徐州人氏,名唤张永伟,斩了贼人将佐一员,带数人前来投诚。”希真闻之大喜,传令教进来相见。不是这个人来时,有分教:
女将大战,光飞乾步;泼妇命终,尸入坤舆。
正是:
始从京城逃性命,终归太和化尘埃。
不知这张永伟是何人,又斩了马陵泊那一个头领,且待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三员罡煞:吕坤键、吴铣源、索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