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荆城,太乙牛肉面。
姚二娃忙活一整天,终于在城北的商行卸下最后一批货物,完事后马不停蹄地杀到了城南这家心念念的面馆。
他轻轻推开店铺的门板,风铃发出“叮铃铃”的声响,见自己的老位置还空着,释怀地把操劳沉重的屁股安放在了座椅上。
“半斤牛肉面,一盘酱牛肉,五瓣生大蒜,三两女儿红,对吧?”
掌柜的见到熟客也是热情地迎了上来,并且还轻车熟路地讲出了姚二娃心里的菜单。
真好,连说话的功夫也省了,四仰八叉瘫在座位上的姚二娃摆了摆手,算是默认了掌柜的话。
这家面馆虽然也就刚开了个一年半载,但已经成为洛荆城的资深食客们必须打卡的地方。
姚二娃更是回头客中的翘楚,一周不吃上个一两回心里就瘆得慌。
掌柜的虽说看上去年过半百,但其面容无比精致,脸上没有一丝皱纹,鼻梁高挺,眼睛深邃明亮透露出一种自然的宁静。
打理得整整洁洁的白色胡须和银白发丝,还有那身宽大的粗麻布衣,一齐随着他走路的步伐随风而动,看上去仙骨盎然。
当初第一次见到掌柜的,姚二娃就觉着他应当是个修真者,但后来仔细想了想又否决了自己的念头。
哪位仙老爷会闲得没事来开一家牛肉面馆呢?
更何况修真者,应该早就被那位大仙吓得只敢藏匿于深山老林里了吧。
点完餐,掌柜的麻利地回到柜台,掀起后厨的帘布窜了进去。
厨房里,一位青年正在兆台周边忙前忙后,他切菜煮面打调料的动作十分认真。
“半斤牛肉面,一盘酱牛肉。少主,只是装模作样给这些凡夫俗子做饭罢了,您真的没必要那么认真”老者看着青年专注的神情不忍开口道。
“杨伯,你怎么突然跑进来点菜了,厨房到餐桌这丁点儿距离,你们就是放个闷屁我都听得清的。”
青年想了想杨伯的话,停下了手中的活,他低头呆呆地望着手里的菜刀,又接着说道:“我这个人呢,很执拗,做什么事情都会百分百地投入。
况且,看着他们把我做的东西吃得一干二净,露出满足的笑容,我也会感到开心的”
“喏,做好了,帮我端出去吧”青年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把面与牛肉放在餐盘上,递给了掌柜的。
“哎”杨伯接过餐盘,转身离开了厨房。
作为苍蓝界的传统修真派,他内心的想法是:修真者,怎么能因为这种微不足道的俗事而感到高兴呢?
杨伯端着面条回到了姚二娃的桌前,此时姚二娃对面又坐了一位客人,那人看上去似乎是他的熟知,两人打了开话匣子正在谈天说地。
“姚二哥,这两周京城里传得风风雨雨的那件事你知道吗?”
“你是说的哪件事?”姚二娃的工作是在京城与洛荆城之间来回押镖送货,这两周他都在官道上,倒是没听说过最近有什么大事情。
“两周前,那位大仙把金陵教给灭了,这下咱们苍蓝界怕是没有修真者了,这世间终于太平了!”
姚二娃听闻这个消息也是竖起大拇指,原本已经累趴的他激动得直接跳了起来:
“好啊,灭得好啊!那些高高在上的修真者,把我们这些普通人当奴隶使唤,像家畜般随意宰杀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这一天!?”
金陵教原本就是苍蓝界第一大教,自从3年前那位大仙横空出世,无差别地猎杀所有修真者开始,那些被灭教的流浪散修大都被金陵教收纳,金陵教的体量更是爆发式地膨胀着。
现如今几乎可以把金陵教视作整个苍蓝的修真界,然而,集苍蓝修真界之全力也挡不住死神的剑刃,金陵教被灭教!
姚二娃激动完过后,肚皮里传来了饥饿的“咕咕”声,他连忙吆喝起了身边的掌柜:“我说掌柜的,你杵在那干嘛?你倒是上菜啊”
杨伯早把面条端过来了,却就搁桌子旁发呆,迟迟没有把碗具传上餐桌,这引发了着急享用美食的姚二娃的不满。
“啊,不好意思客官,刚才在想其他事情走神了。这是你的牛肉面和酱牛肉,我这就去给你称酒”
“给我称6两,今天可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得多干一碗”姚二娃满足地咬上一大口牛肉,向掌柜的叮嘱道。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姚二娃望着掌柜的去打酒的背影,总觉得看上去是那样的萧瑟与落寞。
“叮铃铃”
门口的风铃再次发出声响,又一位客人进到了店里。
原本充斥着客人交谈声、嗦面条的簌簌声以及餐具碰撞声的面馆,在那人进来的一瞬间彻底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打量着刚才进屋的那位青年,他与众不同的气质深深吸引了在座的每一位食客。
青年只是安静地站在门口,也不说话,看上去似乎没有点餐的打算。
柜台后的掌柜从酒罐里接了6两女儿红,在仔细对了下杯壁的刻度后,也是转过了身。
这一刻,四目相对,面馆的灯光变得暗淡,流动的空气几乎凝固。
掌柜的目光从震惊变成了恐惧,又从恐惧变成了无奈。
他端着女儿红,缓缓走到了姚二娃身边,把分酒器放到了桌上。
姚二娃注意到了掌柜颤抖的右手,心里叫骂着:“我靠,别抖啊,大爷可是给足了6两的钱,你把酒抖出去了算谁的”
“客官,要不要试一下我们店的牛肉面”掌柜的眼神复杂地注视着门口的青年,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您一定非常喜欢”
青年仍旧不说话,但总算是挪动脚步,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背对着掌柜的坐了下来。
杨伯看着青年的背影,捋了捋左手手腕上的玉环,度过了这么些年的隐居生活,他还以为自己已经不再需要用上它了。
杨伯步履沉重地回到后厨,接过了少主端给他的牛肉面,他见少主仍是认真负责地守在灶台旁待命,思索片刻后开口道:
“徙南啊,外面的醋用光了,麻烦你牵匹快马,到城北刘麻子那里,去载两杠回来,你说过的,只有他们家的醋才勉强能用。
店里我先看着,你要搞快点哦,客人都等着的”
杨徙南闻言放下了手中的菜刀与漏勺,又卸下了身上的围裙,再把挽起的袖子撸了下来。
他一脸不乐意把围裙狠狠地摔在兆台旁:“这群人也太能吃醋了,那杨伯你先看着店,我快去快回”
说完,杨徙南赶紧蹦跶着从厨房跑到后院找了匹最快的马,一脚跨到马背上朝着城北赶去。
这种距离曾经的他转瞬即达,但现在的他只能是一个凡人罢了。
店里,杨伯端着牛肉面走到青年身边,他把面碗放在青年面前,然后拉出桌下的椅子,坐到了旁边的位置上,又从筷兜里拿出一双筷子递给青年。
青年一直低头注视着桌上的牛肉面,他没有搭理杨伯,而是自己伸手从筷兜里取了一双,青年闭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熟悉的香味,然后像个普通人一般大口嗦起了面条。
“簌簌、簌簌”,“咕噜,咕噜”3分钟,青年沉浸式地吃光了整碗面,他把筷子并拢,放到了面前一滴汤都不剩的空碗上。
“怎么样客人,我们店的面条好吃吧?”杨伯摸了摸手腕上的玉环,向青年问道。
“恩,很好吃”这是青年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他仍是低头看着桌上的空碗,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身旁掌柜的手中突然多出了一柄泛着寒光的细剑。
……
杨徙南快马加鞭地朝着城北刘麻子的店里赶去,然而他现在的表情远不像刚才在后厨给杨伯展现的那样轻松。
“就连金陵教……也覆灭了吗?”当时那两位食客的对话他听得很清楚,直到现在他依旧不敢相信那种庞然巨物竟被一个跟自己一般年纪的青年只身仗剑所摧毁。
他侧头望着远方西下的夕阳,果然,太阳也会下山啊。
杨徙南不由得开始思考起了自己的未来,究竟如何才能躲过那个人无差别地杀戮呢?
他和大长老早就将自身的气息隐匿,并与世俗的烟火气融为一体,已经在凡人的城镇里躲藏了两年之久,但他十分担心迟早有一天会不经意地暴露自己修真者的身份。
然而……已经没有时间给他考虑了,天边突然传来了一阵巨响的爆裂声。
坐在马背上的杨徙南回头望去,那是自己刚过来的方向,破碎的建材石木夹杂着尘土被巨大的能量冲得漫天都是,半空中浮现出一只巨大的金凤实像,以及一尊破碎的白色拂尘虚影。
“该死,我真蠢”杨徙南伸手懊悔地拍向额头,他的瞳孔下意识地缩紧,惊恐之情不可抑止地涌入了自己的脑海。
明明厨房还剩下大半瓶陈醋,一定能够坚持用到今晚打烊的。
但杨伯是他最亲近的亲人,不管他说什么,自己从来都选择无条件地相信,所以他不假思索地离开了店铺。
一定是,那个人来了。
杨伯故意把自己支走绝对是为了给自己创造逃跑的机会,他们的行踪终于暴露了吗?
感受着远方传来一阵又一阵斗法的能量波动,他已经能够幻想出那边惨烈的战况,杨伯肯定在拼了命地给自己争取更多的逃亡时间。
我现在,应该就这样灰溜溜地逃跑吗?杨徙南陷入了迷茫。
但……杨伯是他仅存的亲人啊。
他们是太乙宗唯二的幸存者,就算这一次自己侥幸逃脱,年仅18岁的杨徙南不敢想象自己独自一人浪迹天涯东躲西藏的逃亡画面。
我应该冲回去,赌上性命也要带着杨伯一起离开!
杨徙南胸口的玉佩闪烁出微光,手中多出了一柄泛着寒光的细剑。
但……是那个人啊。
他握剑的右手不自觉地冒出冷汗,金丹期大圆满的修士竟无法克制住自己右手的颤抖。
杨徙南这辈子从来没有赢过那个与自己一起长大的同龄人一次,即时自己15岁的时候踏入了金丹期,成为苍蓝界历史上最年轻的金丹期修士,仍是被当时还是灵寂大圆满的那个人越级击溃。
如果说杨徙南是苍蓝修真界的传奇,那个人,就是杨徙南的传奇。
夕阳洒下暖光笼罩在杨徙南的脸庞,他无声地留下两行热泪,打湿了那层橙色纱幕。
要是我就这样冲回去送命,那么大长老岂不是就白白牺牲了?
……
太乙宗大长老,举着他断刃的长剑笔直地矗在地面跟远方的青年对峙着,他背后是太乙牛肉面馆,背后的远方是刘麻子醋坊。
杨伯身穿的不再是那身粗布麻衣,他换上了仙气缥缈的法袍,但法袍此时已经破烂不堪,猩红的血液从破洞里不止地渗出。
“为什么?为什么连我们太乙宗的修士也要杀?为什么连徙南都不放过?”
青年身后的房屋早就全都化成了废墟,虽说他的进攻都是朝着杨伯一人,但杨伯的招式却毫无顾虑,在这短短的数息已是掠夺了上千户人家的性命。
青年没有回答杨伯歇斯底里的咆哮,他伸出背在身后的右手向杨伯一指,天空中的金凤发出一声清澈的凤吟。
顷刻间,方圆十里的天地灵气朝着青年指尖汇聚,充满烟火味的凡间空气似乎都染上了金色的圣洁气息。
杨伯只是呆呆地望着对方施法,他内心萌生出了一种想要跪地朝拜的冲动……挡不住了,几乎油灯枯竭的他准备就此放弃,认命般地缓缓闭上了沉重疲惫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