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江湖纷争,听起来仿佛惊心动魄,实际上也不过是几条街区内的械斗而已,到底小了。
人不在了,那些所谓的快意恩仇,其实根本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寻常百姓慢慢淡忘,因为总会有后生崛起,抢了前辈的风头。
“那也就是说,眼下这个‘闹天宫’回来,其他帮派也跟着默许了?”王老九问。
“九爷,现在的情况,跟以前不同了。”戴秋生喝了口茶水,“现在的十里洋场,凡事青帮做主,他们只要点头,其他帮派当然没有二话了。”
江连横接过话茬儿,问:“那‘闹天宫’回来以后,‘粤帮’应该是让他当家?”
“这倒也未必。”戴秋生说,“这个王怀猛能打归能打,弟兄们也愿意跟他出生入死,但这人不懂钻营,脾气硬邦邦的,靠他打架还行,但要真想跟着他混,恐怕得勒紧裤腰带才能过日子了。真要论挣钱,还是得看程茂龄,最差也得赖春宝。”
江连横听了,默默地将“粤帮”这三位的关系铭记下来。
戴秋生撂下茶碗儿,接着又重新看向王老九。
“九爷,总而言之,这位王怀猛可是个狠人,但他也有他的问题,这人就是个引信捆起来的炸药桶,只要一搬出来,就容易收不住,所以我还听说,‘粤帮’内部对于要不要请他回来,还稍微有点争议呢。”
王老九点了点头,忽地又朝站在身后的陈立宪比划了一下。
“我听立宪说,炸三友会酒楼那晚,好像还有个胖子,嘶,立宪,你跟他说说当时的情况。”
陈立宪应了一声,随即又将当晚的情形略述几句,着重强调了那胖子的音容相貌。
本以为,仅凭这些只言片语,根本难以确定对方的身份。
万万没想到,戴秋生确实无愧于“万事通”的诨号,听了陈立宪的叙述,再稍稍结合坊间传闻,竟立马得出了自己的判断。
“应该是万游远,那是‘潮帮’的人。”戴秋生说,“他们是三金公司的主顾,专门干土货、私货的生意,只要是经营烟馆的人,就没有不知道他们的道理。”
“他们?”江连横问,“总共有多少人?”
“总共有八大潮帮。”
这一次,回答江连横的人,倒不再是戴秋生,而是陈立宪和张峦。
看来,这八个大约也是沪上闻人。
但若是再想往下细论,陈立宪和张峦就不灵了,还是得看戴秋生的介绍。
这八大潮帮,其实也就是八个土货商人,各有名姓,分叫——万、马、童、曹、钟、桂、易、洪。
他们虽说门徒弟子不多,但个个腰缠万贯,而且在租界、尤其是法租界,在公董局都有人脉靠山。
原来,自打万国禁烟大会以后,公共租界开始着手对私土进行管制,唯独法租界不理那套,只顾大笔捞钱,于是各大烟馆、土商、私货由此开始逐渐向法租界迁移。
正因为有这个大背景存在,盘踞在法租界的青帮“三大亨”才有机会彻底垄断沪上土货。
“潮帮”当中,也有不少人因此而加入青帮,拜了老头子,得了个字辈,算是在沪上买了个“护身符”。
“不过,他们这八个人,也不全都是混帮派的,后六个童、曹、钟、桂、易、洪,都是普通商人。”戴秋生紧跟着解释道,“他们的土货,以前也经常被抢,后来投奔了‘三大亨’,交了保险费,这才安稳下来。”
“那剩下这两人呢?”江连横和王老九问。
“一个是万游远,一个是马彦夏,都是不太安分的人。”
戴秋生照例又将这两人的生意、人手、背景,和盘托出,尽数给王老九交代了一遍。
如此说了许久。
不觉间,天色渐晚,顺着窗口向外张望,但见月至中天,行将是后半夜了。
戴秋生的能力和见闻,自然无需赘述。
只是江连横听着听着,愈发感到沪上江湖纷繁复杂,远不如奉天那般简洁明了。
除开租界因素以外,也是因为沪上华界几次易主,远不如关外老张坐镇下的奉天那般稳定。
眼见戴秋生确实有两把刷子,王老九也生出爱才之心,当场便说:“兄弟,我看你打探情报有两下子,以后就跟在我身边混吧,拨给你几个弟兄,也不用你干别的,就专门打探沪上的消息。”
戴秋生喜不自胜,连连道谢起来。
“多谢九爷提携,多谢九爷提携。”
“对了!”王老九忽然指了指身旁的江连横,“这位江老板,也是我兄弟,有什么事儿,不用瞒着他,该说就说。”
戴秋生点了点头,连忙起身走了过去,满脸堆笑着说:“江老板,江大哥,那就请你多多指教了。”
江连横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面色忽地肃然起来。
“指教谈不上,我混了这么多年,也就是命好而已,别太捧我,但我丑话得先说在前头。”
“江老板请讲。”
江连横沉吟半晌儿,终于开口道:“我这人,平生最他妈看不上叛徒,要是我对不起你,你插了我,不犯毛病,可你今天既然愿意跟咱们合伙儿,那就没有回头路,你要是半道反水,可别怪我……”
话未说完,戴秋生便道:“江老板,我对你们两位,绝对是忠心耿耿,别无二心呐!”
“对对对,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王老九也跟着打起了圆场,笑着说,“兄弟就别再多虑了,待会儿再把这小子给吓着了。”
看得出,他很器重、信任眼前这位年轻人。
但因此而生的代价是什么,他自然是无从知晓。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江连横也就不再絮叨,于是便同戴秋生握了握手。
至此,三人总算是合纵连横。
一个是匪性难改,一个是当世莽夫,如今又平添了一个情报好手,这三人同心共力,想这十里洋场的太平日子,便已然不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