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锦镛叫骂几声,新舞台的乐班才战战兢兢地重新打板儿、拉胡琴,但剧场内热闹的气氛却早已因一人之怒而荡然无存了。
“这件事情,杜镛和张小林知不知道?”黄锦镛接着问。
“应该……也知道了吧?”来人不敢确定,“师父,我是先来跟侬讲的,还没去过杜公馆那边呢。”
“那个斧头帮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册呐,侬个阿木林,什么都不晓得,过来跟我说个屁,还不快去给我问清楚!”
“是是是,师父息怒,我现在马上就去!”
说罢,前来报信的门生又“噔噔噔”地跑出了新舞台。
黄锦镛面色铁青,倍感恼火,不仅是因为三金公司的土货出了状况,更是不满杜、张两人明知道最近冒出个“斧头帮”,却没过来找他商量。
青帮“三大亨”中,黄锦镛五十三岁,张啸林四十四岁,杜镛三十三岁。
虽然常常被人并列,但其实彼此的年龄差得有点远,而且张、杜两人是把兄弟,同黄探长之间,总是多少有点距离。
自从黄锦镛遭到卢公子绑票以后,威望便已大不如前。
为了戏子而得罪军阀这件事,张、杜二人也对此颇有微词。
如今黄锦镛年事渐高,威望受损,杜镛功高震主,已经隐隐有后来居上的势头;对待这个年轻后生,黄锦镛既很器重,同时也有几分忌惮,所以即便有所不满,也不好轻易发怒。
思来想去,他霍然起身,朝身边的门生喝令道:“去巡捕房,查案!”
众人起身相随,在剧场里引起一阵骚动。
走到大门口时,黄锦镛突然停下脚步,叫来一个门生吩咐道:“侬到杜镛家里去,把话讲清楚,今朝夜头,要是没找到公司的货,就让他明朝来见我!”
门生点了点头,随即飞奔而去。
……
……
法租界,杜公馆。
张小林和杜镛也没睡,在等公司滩头提货的消息。
这是常态,无论有没有斧头帮捣乱,每当三金公司进货的时候,他们都要等到确认消息以后才能安心,只是今晚的气氛显得有些紧张。
令人意外的是,第一个前来通风报信的,竟然是黄锦镛安插在大世界附近的眼线。
紧接着,一出荒唐、滑稽的真假大戏,便在杜公馆内拉开了帷幕。
黄探长的眼线率先赶到,一进门,便着急忙慌地说:“杜老板,张老板,我刚刚得到的消息,公司的土货丢了!”
“侬再讲一遍!”张小林立刻暴跳如雷,“册他娘的,老子现在就去宰了那个王老九!”
杜镛虽然惊诧,但还留有几分冷静,急忙冲来人问道:“叶绰三和荣庆瑞还没回来呢,你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不是得到的消息,杜老板,这是我在大世界那边亲眼看见的呀!”说着,来人描述起方才的见闻,“然后马车就冲过来了,上头至少有十几二十只箱子,全是阿拉公司的货!”
“枪声很大?”
“不大,但是很密,至少在外滩那头打了两次,大世界那边都听得见!”
杜镛立刻换上忧心的神情,喃喃自语道:“叶绰三和荣庆瑞怎么还不回来……”
“不会是出什么意外了吧?”张小林眼皮一跳,“阿镛,我早就跟你讲过,阿拉应该先发制人,而不是在这里傻等,早打早安心!”
杜镛不响,独坐在沙发上,闷闷的,似乎是在反省自己先前的应对策略。
正在此时,管家又进来客厅通报:“老爷,叶绰三回来了。”
杜镛神情严肃,眼前却一亮,忙说:“快让他进来说说,到底是什么情况。”
须臾,叶绰三走进客厅。
只见他衣衫凌乱,满头大汗,可眉宇间却透出一股坚定,并未有丝毫颓丧的神态。
张小林脾气火爆,当下便迎面走过来,指着叶绰三的鼻子破口大骂:“侬他妈是吃白饭的么,货都搞丢了,还他妈敢回来?老子托了多少关系才找到何长官,让他帮忙押运,四辆卡车,三十几个水警,还有巡捕的照应,就这样侬都能把货给搞丢?侬怎么不去死?”
叶绰三是杜家的手下,“小八股党”的骨干,张小林骂他,他心里有火,只是碍于杜镛的面子,才勉强隐忍下来,但却不肯接受这番无端的指责。
“小林哥,侬把话讲清楚好不啦?”他忿忿不平地争辩,“谁把货给搞丢了?简直莫名其妙,阿拉公司所有的货,全都安然无恙,我刚刚送到仓库才回来!”
“货没丢?”杜镛惊喜,旋即又转头看了看黄探长的眼线。
那人一怔,忙说:“咋可能没丢,我刚才在大世界门口亲眼看见了!”
“侬看见个屁,少他妈瞎七搭八乱讲!”叶绰三厉声骂道,“侬他妈算哪瓣蒜头,我刚才在滩头卸货,侬还有我了解情况?”
“那没有枪声吗?”黄探长的眼线疑惑道,“我明明听见外滩那头有枪声啊!”
“有枪声就代表丢货啦?”叶绰三狠瞪一眼,随后转身面向杜镛,“大哥,刚才滩头确实碰见了点小情况,不过没关系,斧头帮让阿拉打跑了,货没有丢,我亲自点过了。”
闻言,杜镛终于稍稍松了口气,转而却又狐疑起来。
张小林倒是喜不自禁,只是高兴之余,却又有些后怕,继而愈发愤怒。
“册他娘的,那个王老九敢对阿拉动手,就算这次货没丢,老子照样也要找他算账!”
未几,杜公馆的管家竟又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躬身拜道:“老爷,荣庆瑞回来了。”
杜镛不知在想什么,冷不防思绪被人打断,回过神来,愣愣地说:“哦,让他进来。”
不多时,荣庆瑞便快步走了进来。
他站在客厅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混杂着泥浆和汗液,尽管此时已经渐渐阴干,但却难免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馊味儿。
叶绰三凑到近前,语气中带着几分埋怨,问:“瑞哥,侬刚才到哪里去了?我不是让侬在码头引桥上等我么,怎么莫名其妙人不见了。”
“小叶,侬有没有搞错,竟然还来问我?”荣庆瑞更加没好气地说,“刚才在江面上,有人冲开枪,侬不知道?”
“这我当然知道,我是问侬刚才干什么去了。”
“废话,公司的货掉进江里了,我能站在那里看着么,当然要带人去下游捞箱子啦!”
此话一出,众人立时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喂,我说两个到底是咋回事嘛!”张小林听得晕头转向,急问道,“他妈的,阿拉公司的土货到底丢了还是没丢?”
“没丢!”叶绰三信誓旦旦地高声回道。
“丢了!”黄探长的眼线言辞笃定,毫不退让。
“丢了几箱,但大部分已经让我捞回来了。”荣庆瑞的回答被夹在中间,因而显得似乎最为可信,不然没法解释三人目前的分歧。
“他妈的,就没一个人能把事情讲清楚吗?”杜镛的脾气就算再好,此刻也有些坐不住了,“阿荣,你来讲讲!”
荣庆瑞点了点头,先将探头卸货的情况简略概述一遍——直到江面上第一声枪响以前,他的说法和叶绰三完全一致,但在枪响之后,两人的见闻便开始出现分歧。
“大哥,当时江面上乌漆墨黑,那条火轮不开大灯,而且又在江心,离得太远,我根本不敢开枪,怕打到自己人,所以就想着带弟兄们过去支援,可还没等下水,就在江边附近看见有几只货箱漂过去,再听小叶那边,好像已经有人落水了,我能咋办,只能去捞货啦!”
“根本就没有货箱掉进江里!”叶绰三坚持道。
“侬确定?”荣庆瑞说,“我可是在下游捞起来不少,刚刚送到仓库里,侬不相信,阿拉现在就去看看嘛!”
黄探长的眼线见叶绰三和荣庆瑞都争论不休,可见当时的情况必定相当混乱,于是便又愈发坚定自己的看法,跟着起哄道:“不要在争了,我都已经看到了,确实丢了,至少丢了十几二十箱!”
张小林和杜镛相视一眼,这下连气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撒了。
红口白牙,争来争去也争不出个究竟。
最后杜镛索性站起身,直言道:“你们都不用再说了,现在就去仓库验货,点一遍,就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