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迩轻手轻脚地回到了所住的地方, 房间暖融融的空气扑面而来,她飞快地蹬掉了靴子和冻得冷冰冰的衣服,钻进了被子里。
夜已过半, 乔迩蜷缩成了一团。这个晚上,接二连三地发生着许多不可思议的事。半梦半醒间,她的身体微微抽动,梦见了自己在某处不断坠落,又一次摔入了那个梦里。
梦境中, 四面皆是阴森的瓦罐,中间是一个约有半米深的炼虫池。水被抽干了,池中密密麻麻地涌动着油光发亮、翘着尖尾的蛊虫,扔一只羊下去, 怕是不到半息就会被啃光血肉。
在鬼哭狼嚎声中,一个身着外疆服饰、看不清脸的男人,像是拎着小鸡一样, 将六岁的她从一群同龄的孩子中拽出来, 提到了池边“到你了,下去看看。”
她一边哆嗦,一边惊恐地摇头“我不要”
男人森森道“不下也罢,那就让你的弟弟代你下去吧。”
“不要。”乔迩缩了缩肩膀,嗫嚅道“不要找我弟弟,我下,这就下。”
她脱得只剩下亵衣裤,啜泣着坐进了蛊虫之中, 半柱香时间才被提上来。哭得差点儿晕厥的她被面无表情的男人拎起来,察看货物一般,数着身上被咬了多少处。
她与弟弟,原本是两个在街头沿路行乞的小孩,有乞丐头子压榨,吃了上顿就没下顿的那种。某日,一个来自于外疆的怪人从乞丐头子的手上挑走了十多个孩子,将他们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男人给他们饱饭吃,却不教他们读书写字,也不打算让他们为奴为仆,而是教他们防身的仙功,教他们如何纵蛊辨蛊,似乎想将他们训练成某种工具。
在最初的一年,每三天,她就被迫浸泡一次外疆奇药,每次泡完,都冷汗直冒,皮肤又麻又疼,得缓一个晚上才缓得过来。经年累月,即可改变体质,蛊虫也会对他们视若无睹。
为了观察浸泡的效果,每十五天,她都会被扔进虫池中。不管是撕心裂肺地大哭大闹,还是哀求他放自己和弟弟回去行乞,都没有用。
长大后的她学会了很多本领,但是,幼时的这段记忆早已深入骨髓,刻在了脑海里。尽管炼虫池已经空了,再也没有人会把她扔进去,但她还是一看到那个密室就腿软。
六岁时,被潮水一样的虫刺钻入肌肤的钻心恐惧,一边抽噎一边被按在药液中,全身犹如火灼滚油的滋味,此生此世都无法淡忘。
“乔小姐,乔小姐”
乔迩的心脏遽然收缩,眼睫一颤,惊醒过来。
窗外日光灿烂,一个晚上已经过去了。
一张圆脸立即从上空缩开,小莹松了口气“乔小姐,您终于醒了。我刚才敲了好久的门,您都没应,又听见了里面有怪声,还以为您出了什么事呢。”
乔迩一怔,警惕道“怪声我说了什么梦话吗”
小莹摇头“这倒没有。我进来就看到您皱着眉头,满头是汗,手脚也在抽动,像是在做噩梦。”
“的确是做了个噩梦。”幸好没有在睡着时胡说八道,乔迩支起一条腿,扬了扬被汗浸湿的衣襟,接过小莹递来的水,喝了一口,才状似不经意地道“对了,小莹,平时姬家的仆人变动得多不多”
小莹想了想,道“这个嘛,每隔一段时间,岁邪台都会招揽新的侍女。既然有人来,那就肯定有人走了。只是,一时之间,您要我说出是谁不见了,我也说不出来。”
乔迩托腮“哦,没事,我就随口一问。”
依昨晚所见,纵蛊者应该是一只裹着人皮、极其凶残的魍魉。它一出手就连害两人,也足以印证其凶悍。岁邪台的侍女那么多,偶尔消失几个,再捏造好请辞的信件,是不会惹人怀疑的。怪不得这东西会这么有恃无恐。
这个姬家,远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太平。
而且,她刚才问的是“仆人变动”,小莹说的却是“招揽新的侍女”。这变相说明了,只有女人的数量在减少。即是说,那只魍魉一直以来都专挑女人下手。
这是为什么
还有,玉柝的乔家小姐惨死一事。硕大一块蓝巾被丢在了现场,是很直接的提示,也因为直接而显得太过刻意,不禁让人怀疑这是真正的凶手故意留下的线索,为的就是让后来者把怀疑的目标锁定为劣迹斑斑的蓝巾贼。反正他们犯的事够多了,多背一口锅也没什么。
若这个猜测是真的,这躲在背后的凶手,不仅提早知道送亲会走哪条路,还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选在婚礼前夕下手,恐怕一开始就是抱着破坏这桩婚事的目的的,而且,还采取了最极端的方式。
玉柝的乔迩好好的一张脸,被刀子划得面目全非,凶手对她的恨意之浓烈可见一斑,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若这是男人求而不得的情杀,那么,凶手多半是玉柝乔小姐认识的人。若是女人嫉妒成狂的仇杀,那么,凶手必然见过姬钺白。结合此人提前知道送亲的路线,可知她很可能就是姬家中的某个女人。
在姬家作恶的魍魉,与这个凶手,会有联系吗
如果这个凶手真的藏身在姬家中,那么,现在冒充新娘的她,恐怕已经处在了危险的境地里。
乔迩低低一叹。
说到底,再怎么推论,没有真凭实据,也都是空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越是在姬家晃,凶手说不定就会越着急,越容易露出马脚,也一定能找到纵蛊者留下的蛛丝马迹。她就不信自己揪不出这二者的身份来。
翌日,便是婚宴正式举办的日子。
寅时,天亮前最冷的时刻,睡得正酣的乔迩就被几双手从被窝里硬生生地挖了起来,神志不清地喝了碗口味奇怪的粥后,便是沐浴更衣,抹粉、描眉、画唇、梳头。
侍女们鱼贯而入,合力将五六个箱子抬入房间。箱盖一开,满是深深浅浅、不同颜色的婚衣。乔迩眼角一抽。她是听说仙门婚礼从流程到服饰都很繁琐,但是光衣服就这么多
乔迩干笑道“这些全都要穿”
“当然不是。”一名年长的侍女笑容满面地回答了她,乔迩松了口气,侍女又接着说“最外层还有一件纱衣,最后还要加上纱盖头呢。”
乔迩无奈地说“好吧。”
她放弃了抵抗,昏昏欲睡地任侍女们摆弄了好长时间,终于大功告成,妆娘掩嘴笑道“夫人,可以更衣了。”
窗外的天色一点点地亮起来,她顶着沉重的头饰,立在了镜子前。婚服被轻轻抖开,沉沉地落下。束腰带,披纱衣,红衣层层加叠,外层罩上轻软飘逸的纱,流苏缀着碎玉,金璨的丝线细密精致。这么价值连城的隆重服饰,却没有压下她的半分颜色,反衬得她鲜艳如花,晔晔照人。
小莹红着脸,赞道“少夫人,您真好看。”
“谢谢。”乔迩凑近镜子,忍不住数了数头上插了多少根簪子。一二三四五六怪不得还没开始脖子就酸了。这些东西加起来得有十几斤重了吧
据说婚礼要从天亮一直进行到天黑,难道她要顶着这堆东西一整天吗救命啊
侍女们掩嘴笑,一一退出去了。乔迩眼珠一转,找了个借口支开了小莹,待房中无人时,她低声念了道法诀,被藏在被褥下的软剑飞了过来,从裙摆下钻入,柔若无骨地卷住了她的小腿。
今天的婚礼,可以见到非常多的人,说不定有机会接触到那只魍魉。
从清晨开始,她就与姬钺白分开在宗祠祭祀祈福,之后是一环环的繁琐仪式,根本没有闲下来的时候,肚子一直饿到了晚上。
唉,豪门媳妇真不好当,虽说这婚礼是挺有排面的,但也太折磨人了。换了是个体质孱弱的姑娘,恐怕连仪式一半都撑不下来,就要当场晕倒了。
天色变暗,冬雪飞舞。蝶泽的人们跑到街上,趴在窗台,一边议论二公子的婚事,一边憧憬地朝夜幕下发光的岁邪台望去。至于岁邪台上,行礼的大厅早已人声鼎沸。
原装的乔迩的父母不在世了,弟弟今年才七岁,爷爷奶奶又年迈,经不起舟车劳顿的颠簸,所以,不会出席这次的婚宴。成百上千名在座的宾客,皆来自于蝶泽姬氏所结交的不同家族。
这些人中,不乏抱着好奇或看好戏心态的人。玉柝乔家败落多年,那位新娘乔小姐又无才名或美名在外,犹如遍地的明珠中最不起眼的砂砾,三个字不相配。他们还真想看看她的庐山真面目。
吉时已到。乔迩被两位喜娘引着走到了大厅前,两边坐着或站着黑压压的宾客,无数目光聚于她的身上。宾客间泛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各怀的是什么心思无从得知,只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一夜后,玉柝乔家之女的艳名,恐怕会传得天下皆知了。
乔迩并不在意他们,只一眨不眨地看着红毯尽头的人。
来到这里这么久,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夫君”长什么模样。
高烧的红烛前,姬钺白玉冠束发,华衣若枫,身姿挺拔,正静静地等她走近。
无双的风华与淡淡的风流,于他身上缭绕相融,那样的艳丽,仿佛能践踏世间一切的风霜。柔情蜜意的尽头,又暗藏着刀刀见血的冷冽锋芒。
迎着他的目光,乔迩不闪不避地执起了红绸的另一端,镇定地与姬钺白比肩而立,心底却泛起了浓重的不安,甚至汗毛都竖起了一小片。
为什么她突然会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姬钺白看起来,可一点也不好糊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