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隐一夜惊变, 随着苏氏父子相继身亡,西朔山的那桩相戕的旧事的来龙去脉,终于昭告了天下, 在坊间引起了一片震荡与哗然。人们未必能窥见其中的暗涌,不过,这不妨碍他们拍手称快毕竟,失人心者,失其民也。苏渭仗着有个爹在头顶罩着, 荒淫掳掠、胡作非为了那么多年,人们时刻都在担心自家的女眷被他盯上,早就积了满肚子的怨言了。
试问在他爹还活着的时候,这小子就这么猖狂了。若干年后, 唯一能管束他的人不在了,他岂不是会更加无法无天、为所欲为了
好在,今天终于有人把这个祸害收拾掉了, 消息一传开, 坊间普天同庆。玄衣的作风没有苏氏父子高调,但是风评一向很好。成王败寇,由他来坐那个位置,主宰这片幻象河山,是最让人放心的、众望所归的结局了。
不到三天时间,觅隐的祸乱就平息了下来。曾效命于苏因的人在了解前因后果以后,都放下了武器归顺。玄衣出面,果决地遣散了所有被囚禁在苏氏父子后宫中的女人。
这一切都完了后, 出乎众人的预料,玄衣没有顺势登顶,而是决定离开这里。
环境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动,陌生的人在行宫进进出出这一切,都瞒不住苏棠的耳朵。玄衣也从未打算以苏棠年纪小为由欺骗他。在某一天的午后,他就平静而不偏颇地将这件事的仇起缘灭都告知了苏棠,没有故意美化或丑化谁。
苏棠怔怔地听完,张了张嘴巴,大概想说点什么,可舌头最先尝到的却是咸味的液体。
虽然一直怨恨着在母亲落难时选择了袖手旁观的父亲、一直痛恨着他同父异母的兄长,但他的年纪还是太小了,需要更多的时间去消化事实。
玄衣直视着他“你应该还记得你娘亲的故乡在什么地方。如果你不想待在觅隐,我会将你送回到那里。当然,如果你想留下来,我也会让我父亲的好友照看你。是去是留,但凭你意。”
一码归一码,苏棠的身上是流着苏因的血,可玄衣始终没有将仇恨移情到他的身上。
魔族人不会让一个人魔混血儿去接任苏因的位置,所以,就算苏棠留下来,也不会被推上风口浪尖。再加上,玄衣是秘密地将苏因的元丹交给他的,没人会把主意打到这个孩子身上。
苏棠捏紧了拳头“我”
玄衣抬手,想摸摸这个粘人又孤单的弟弟的脑袋,最终,还是落在了孩子瘦削的肩上。他轻叹一声,温和道“不用急着回答我,我后天就走了,这两天你自己考虑一下。”
苏棠擦干了眼泪,使劲地点了点头。
从苏棠的住所离开,在外面等候的简禾没了人影。玄衣一愣,就听见了“嗖”的一声破空声,有什么东西在后方朝着他的肩膀飞来。玄衣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发现是一颗果子“”
“你背后是长了眼睛吗这都能接住。”简禾嘻嘻一笑,沿着树干滑到了地上,袖子里已经装了十多个圆滚滚的果子了。
她拎出一个最大最圆的,用衣服擦了擦,脆生生地咬了一口,含含糊糊道“我发现你们这里总会长些奇怪的果树。比如这种水果,我在人类的世界就没见过,怪甜的。”
“那是当然。”玄衣的口吻不自觉就带上了几分骄傲“这是魔族独有的水果。”
什么这原来是魔族的特产怪不得她从来没见过了,因为特殊的东西只能在特殊的环境生存啊。
说起来,她还挺好奇,拥有那么多神奇之物的魔族人的故乡是什么样子的。据说,在两百年前,被封印过的魔界之门发生过一次松动。仙门宗派及各大世家联手将它二度封印以后,就再没听过什么风吹草动了。玄衣这一代的魔族人,应该也不知道故乡长什么样,除非有朝一日魔界大门重开。
不过这样的话,九州必将再度掀起一阵腥风血雨。简禾觉得,自己宁可牺牲一下旺盛的好奇心,也不想在有生之年看到烽烟再起了。
她的表情变来变去,一下子捧脸一下又惋惜,玄衣挑挑眉道“你在想什么”
简禾道“没什么,就是在想,你的故乡是怎么样的。”
玄衣的口吻很不以为意“故乡我在九州长大,那一边对我来说,只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仅此而已。”
“不过。”玄衣又扬了扬下巴,傲慢道“觅隐的书房中,应该可以找到相关的图卷。你要是感兴趣,我也不是不能考虑带你进去。”
“好呀”简禾拍干净手,问道“对了,你刚才和苏棠谈得怎么样了他这么小,能接受吗”
“与其让他今天听一个流言,明天又听一个小道消息,还不如开诚布公地和他谈谈。”玄衣若有所思“有时候,自以为善意的欺瞒,反而会徒增许多不必要的误会。”
简禾眨了眨眼睛。
不知为何,她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玄衣似乎有种和孩子打交道的天赋。就算对方年纪很小,他也不会像某些大人一样,自以为是地去敷衍小孩,而是愿意将小孩当做与自己平等的对象来交流他以后一定会是个很好的父亲。
两日匆匆而过,出发那天,在繁花似锦的山谷中,两人牵着马,等来了苏棠的赴约。
苏棠的娘亲本姓祁,故乡位于九州汾婴。祁家当年以织染起家,这两年家业迅速扩大,开设的布庄遍及了汾婴及周边地区,是汾婴当之无愧的大财主。进了城门后,根本不用打听方位就能找到祁宅了。
还在觅隐时,苏棠一头半个月也出不了一次行宫的门,此时看到了繁华的街景,他兴奋又好奇。天色已晚,饭馆中飘出了勾人的烧鸡味,简禾眼前一亮,拖着一大一小进去了“什么都没有喂饱五脏庙重要。”
仙魔大战已是古早的历史,当今世道,入世的魔族人比过往多了很多。这一路,他们偶尔会见到在人类的城镇中安分守己地生活的魔族人。人们对魔族的厌恶现在已经不会流于表面了,至少不会冲他们喊“魔狗”之类的称呼,只不过,态度依然是躲避而拒绝的。故而,三人选了个边角位,叫了一只烧鸡、架了口小锅,以及冰镇的鲜肉、蔬菜。
苏棠一坐下就嚷着要去茅厕,简禾回头,确定他走远了,这才在桌子底下轻轻用脚踢了一下玄衣“万一待会儿祁家不认苏棠,或者说些难听的话,我们怎么办”
玄衣向来十分护短,闻言,语气一冷“我稀罕他认大不了让苏棠跟我们走。我看谁敢胡说八道。”
“是啊不能丢下他。”简禾撕下了一只鸡腿,摇摇头“就怕苏棠会难过,毕竟是满怀希望地来的。”
玄衣嗤笑一声“说是亲人,其实关系比陌生人还疏远苏棠拎得清,放心。”
三人饭饱茶足地离开时,天已经彻底暗下去了。
夜幕下,祁家墙内灯火通明。玄衣让简禾与苏棠站远点儿,上前去敲门。祁家的家仆开了道门缝,定睛一看,幽幽的夜雾中,现出了一双漂亮惊人的赤红色眼珠。
家仆惊得几乎摔在地上“魔族人”
他手一抖,条件反射就想关门,请玄衣吃闭门羹,玄衣却早已有所预料,眼疾手快地用手肘抵住了门。古朴沉重的大门“吱呀”一声,僵在了一半,纹丝不动。
“你急什么。”玄衣轻嘲“以为关了这道门,我就进不去了吗”
家仆“”
简禾“”虽然说的是实话,但怎么听起来怪怪的,像是要踢馆一样啊喂
她哭笑不得,拉着近乡情怯、踌躇不前的苏棠上了石阶,对家仆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苏棠娘亲的名讳,称是她的朋友。
乍听到这个多年没听过的名字,家仆也是一呆,反应过来后,他就忙不迭地跑回去通传了。
不多时,一对穿着单衣、略有些苍老的夫妇就互相搀扶着,急切地跑了出来,一看就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连衣服也来不及穿。这个态度,让简禾看到了一丝希望。
当年,女儿执意毁了一桩门当户对的婚约,要跟魔族人走,祁家老爷与夫人一气之下就与她断绝了关系,闹得很不愉快。等气消以后二人才后悔,但已经不知往哪里去找女儿了,更没想到,那就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相见。
祁家夫妇激动地把简禾三人请进了花厅。闻及女儿过世的噩耗后,祁家夫妇泣不成声,苏棠的眼眶也红了。过了好久才平复了情绪,仔仔细细地把苏棠拉到面前来看。
这小豆丁的长相完全随了娘亲,根本无须怀疑他是不是祁家的血脉。因前一个噩耗而起的悲伤,因苏棠的存在而冲淡了很多。
简禾松了口气,很为苏棠开心,又悄悄地拽了拽玄衣的袖子,努了努嘴看来他们可以放心离开了。
对于一路将苏棠护送来的简禾与玄衣,祁家夫妇千恩万谢,得知他们此行没有确切目的地,便极力邀请他们在汾婴住一段时间,也可以给苏棠一个缓冲期。恰好,再过一个月就是苏棠的生辰,陪他过完这个生辰才走,就最有意义不过了。
有吃有玩有住还有钱花,简禾笑眯眯地答应了下来,玄衣也没意见。当晚,家仆手脚很快,收拾出了两间客房,被褥也用熏香熏过了,比云絮还软。简禾畅快淋漓地泡了个热水澡,早早把自己摔在了床上,结果后半夜了都没有睡意,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坐了起来。
这可真是见鬼了。这一个多月来,他们住的客栈虽说挺不错,但是环境远远不能和祁家这里比较。怎么之前睡得那么香,来到舒服的地方反而就睡不着了
简禾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是太安静了吗有可能。在觅隐时,她一直是听着玄衣平稳的呼吸声入睡的。也有可能是枕头不合适,她习惯了被裹成蚕蛹的睡法,一下子没了束缚,真的不习惯。
简禾“”
她痛苦地一抱头难道她今后没了玄衣就睡不好了吗可是,没有名正言顺的关系,谁会天天睡一起啊
翌日,祁家很贴心地给玄衣准备了魔族人才吃的东西。
祁家老爷一大早就去布庄了,祁夫人想多了解自己的孙子,在饭桌上询问起了苏棠小时候的事。看得出她对苏棠的重视,玄衣对这个老夫人的印象很不错,态度也缓和了很多,挑了一些轻松的趣事与她分享。
简禾也津津有味地听着。
玄衣饮了口豆浆,忽然皱了皱眉。简禾顺手将桌子上的白糖取了过来,往他的碗里洒了几勺,并未察觉到这动作看上去多么默契。祁夫人看在眼里,对他们的关系也有了些猜测。
还没出口询问,就有个人从外面跨进了花厅。未见其人,已闻其声“娘,我回来了。”
这是个十分年轻的声音,简禾讶然回头。门边站了一个比她年长一些的白衣少年,眉清目秀的,与祁夫人有八分相似。昨天就听说了,苏棠的母亲有个亲弟弟,叫做祁君元,即是苏棠的舅舅。昨晚因为布庄的货出了些问题,他留在了那里处理。看来就是这位了。
祁君元一眼就看到了苏棠,好奇道“娘,这就是姐姐的孩子吗”
祁夫人把苏棠拉到了身前,高兴道“小棠,这是你舅舅,你娘亲的弟弟。”
苏棠抿抿唇,小声道“舅舅。”
祁君元揉了揉苏棠的脑袋,怀念地道“你和你娘亲长得真像。”说完,他才留意到了一直站在边上的简禾,忽然一怔,不可置信道“你你是封姑娘吗”
在父亲也离世后,世上已经不会有人再用“封妩”这个名字称呼她了。简禾刚听见时,还反应不过来。
难道祁君元以前在弁州见过她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玄衣慢慢地皱起了眉,审视起了这个不知从那个旮旯冒出来的家伙。
简禾思来想去,仍记不起这位仁兄是谁,只好道“我确实是封妩。请问你”
“果然是封妩姑娘,我就知道没认错。”祁君元如释重负,腼腆地一笑,道“几年前的弁州秋宴上,我们有过一面之缘,你不记得我也正常。我那时第一次出席那种场合,在众目睽睽下摔了个大跤,封姑娘你不但扶了我一把,还给了手帕我擦脸。从那时起,我就一直想与姑娘再见一面,归还手帕,并当面道谢。”
简禾“”
当年发生过这样的事吗
玄衣越听,眉头越拧越紧,冷哼一声。
可笑至极,一块手帕有什么好归还的此人分明就是念念不忘,才会找这么个俗套的借口来搭话。
祁家是这两年才做大的,在秋宴那年,还是名不经传的小商户。在那种遍地是世家贵公子的场合,祁君元大概只是个灰扑扑的、不起眼的少年。不过,不管家世贵贱,简禾向来一视同仁。当年的一扶,不过是举手之劳,转头就忘了。
没想到,他会清晰地记到了现在。
要是当着他面说自己不记得了,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思及此,简禾笑了笑,道“原来是你啊。”
祁君元惊喜万分“你还记得我太好了”
玄衣“”他眯起眼睛,越发不爽了。
听说他们要在汾婴待一段时间以后,祁君元的眼睛都亮了。
简禾并未婚配,又与玄衣分住两个房间,很自然地,他就将两人看待为因苏棠结缘的朋友。也许是将这次的重逢当做了天赐的缘分,此后的一段日子,祁君元每日都含蓄而点到即止地向她表达着好感。
来自于不喜欢的人的殷勤,对她来说从来都不是享受,而是一种负担。可祁君元到底没有说什么板上钉钉的话,若是开口拒绝,未免太自作多情。简禾叫苦不迭,干脆天天和玄衣到汾婴街上晃,只能盼着苏棠的生日快来,结束这不尴不尬的境地。
当然,再怎么躲,偶尔也会有碰见的时候。
这天大清早,简禾在花园里活动身体。
听说汾婴最近来了几艘艺人的画舫,长长的堤岸旁,每天都挤满了围观的人。简禾心血来潮,提议去看。
魔族人昼伏夜出的作息很难调过来,虽然玄衣已经在慢慢习惯在白天行动了,但是要他清晨就爬起来,也太强人所难了。
就是那么凑巧,在这个花园里,她与祁君元碰上了面。
祁君元关切道“封姑娘,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前天,她以身体不舒服为借口婉拒了他一起上街的邀约,简禾尝到了大约半秒的尴尬“挺好的,谢谢关心。”
“那就好。对了”祁君元从袖中取出了一个盒子,笑了笑,道“封姑娘,你打开看看。”
简禾一愣,依言打开,盒中躺了一支造工十分精细的簪子。
祁家财大气粗,买这种东西自然不在话下。问题是,只有关系十分亲密的人,譬如姐弟、父女、夫妻、至交好友,才会互送随身携带的饰物。
“昨日在一个首饰铺子里看到了它,就觉得很适合封姑娘。要是封姑娘不嫌弃的话”
简禾深吸口气,正在斟酌语言拒绝,就听见了身后传来了一个不悦的声音“她不要。”
祁君元捧着盒子,一脸懵地被留在了原地。
“玄衣喂”简禾被玄衣拉着,直出了祁府,来到一处没人的墙边,才停了下来。
茂密的绿萝斑驳在白墙上,燥热的风拂得影子微微晃动着。玄衣松了手,就背对着她,好半晌都没说话。
“你拉我到这里干什么”简禾揉着自己的手腕,试探地绕到了他跟前“你在生气吗”
玄衣侧过了脸,硬邦邦道“谁说我生气了,我只是看不惯他黏黏糊糊的样子。”
还说没生气,都能看见黑雾从他发梢处溢出了,口不对心啊口不对心。
“真的没生气那你怎么不看我呀。”简禾弯下腰去,非要去看他的表情,突然醍醐灌顶,脱口道“莫非你在吃醋”
玄衣“”
简禾兴奋地窜到了他面前“快说快说,是不是在吃醋,让我高兴一下嘛。”
被说中了心事,玄衣的耳根微红,嫌弃道“你是傻子吗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当然值得高兴啦,吃醋就说明你紧张我,你喜”简禾忽然噤声了,她拽住了玄衣的衣襟,逼近了他“不对,慢着,你好像还没亲口对我说过那句话”
玄衣“”
“不数不知道,一数吓一跳。”简禾列着他的罪状“亲也亲过了,睡也睡过了,居然连那几个字都没说过,太过分了,太狡猾了。”
“”玄衣揽着她的手越发收紧“就算我没说出口,你也早就明白了”
简禾当然明白。如今在她身体中散发着光芒的那颗元丹,已经是比世上任何语言都珍贵的态度。可女孩子就爱听好听的话,有些时候,还喜欢使坏,以凭借对方为难的程度来判断自己在他心目中的位置。
“我不明白。”简禾仰头,娇蛮道“我很笨的。你要是不说出口,我就永远都不明白。我永远都不明白,就”
话没说完,她就被人揽进怀中了,下巴抵在了他的身上,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他藏在黑发下,红得像是要滴血的耳根。
玄衣深吸口气,闭上眼睛,在她耳边,轻轻而郑重地说了她最想听的几个字,将心意毫无保留地告知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