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红色的眼睛
简禾一个激动, 忘记了自己是个病号, 想条离了水的鱼, 想要坐起来, 孰料动作太大,半途“哎哟”一声, 半死不活地跌了下去。温若流连忙按住了她, 眼疾手快地手垫在了她的后脑勺处, 蹙眉道“不要乱动。”
简禾梗着脖子, 眼珠子瞪得圆溜溜瞪得“什么时候的事你这是变成魔族人了”
温若流放下了镜子,道“那倒没有。目前为止,只有眼珠的颜色发生了变化,其余地方还和从前一样。”
简禾哭丧着脸“完蛋了,一定是我把你玷污了。”
早该想到事情没那么简单的。如此邪门的逆天救命之法, 对施术者和受术者的影响一定是双向的。由于先前没有试过,就连创造出它的温若流也无法保证会出现什么后果。更何况首次尝试就冒了个险, 将人族与魔族的生命相系, 无疑等同于将清水与浓墨相融。
她是被救回来了,温若流也遭到了反噬。
“除了眼珠以外,还有没有感觉哪不对劲视力呢味觉呢”
“暂时没有,视力似乎比从前更好了些。”温若流侧躺了下来, 替简禾掖了掖被子, 轻轻地揽住了她。
简禾喃喃道“为什么偏要是最显眼的地方发生了变化”
温若流是仙门首领, 是绝不姑息魔族、威名赫赫的名士。从诞生的那一刻起, 他的命运轨迹就已经被写好了坐到最高的位置, 接受万众的敬仰,率领着仙军击溃魔族,将它们驱赶出九州大地,并与他的赫赫战功一起被写进剿魔录中,万世流芳。
而这样的一个人物,是不会被允许拥有污点的。
确实,人无完人,有一点无伤大雅的小缺点不要紧,人们还会笑赞一句“怪杰”、“奇侠”。但一旦拥有了涉及到原则、触动到人们敏感神经的污点,之前的追捧和赞誉,都会立刻反噬成攻击和谩骂,将温若流拖进万劫不复的地狱。
赤红色的眼珠,是魔族血统最最典型的特征,想赖都赖不掉。
眼下正值反魔情绪最高涨激烈的时期,即使是一个普通的低阶弟子,只要被发现了与魔族私下联络,都会被重罚并逐出仙门。遑论是一个指挥战役、知晓所有战事机密的仙首
届时,“狐狸尾巴露出来”、“叛徒”、“奸细”之类的脏水都会泼向温若流。他所犯过的错,会被曲解成“故意害人其心可诛”,他立下的功劳,将被歪曲成“博取信任打入敌营的招数”。
人们绝无可能容忍一个“魔族奸细”混入仙魔大战的决议层中,甚至容忍不了“魔族人”留在仙门中。即使有寥寥好友愿意相信他,也抵抗不过潮水一样的口诛笔伐。温若流将身败名裂,缺席后续的仙魔大战。
作为仙途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温若流的命运发生了这么重大的转折这已经不是“偏离主线”那么简单了,而是主线的彻底分崩离析。
更重要的是,温若流会怎么想被人误解了、攻击了,还可以潇潇洒洒地说句“不干就不干”了不可能的,没人可以做得到。
前景堪忧,简禾不敢想下去了。
察觉到了她的僵硬,温若流将下巴抵在了她的头顶,碰了碰“不用在意。你该休息了。”
“怎么可能不在意,你说得倒是轻松。”简禾胸膛起伏了一下,道“你本来可以干干净净的,却因为我这摊事,凭空多了个污点”
“我不干净,干净的是你。”
他的爹娘死于一场饥荒。自幼在九州流浪,为了活下去,他偷过、乞过、抢过、骗过,当然,也做过一些不值一提的好事,随心地救过一些人。
在泥坑里打滚过的孩子,一点也称不上“干净”。
若不是后来遇到了她,他可能永远都会是那个过一天是一天、混迹市井的小流氓。
她是他这一辈子见过最干净,最美好,最想牢牢抱紧的人。偏偏,越想要珍惜,就越是曲折。两度失去,又两度失而复得恐怕世间再也不会有比这蹉跎得更久,比这更罕有的缘分了。
温若流弯唇,轻声道“你不是我的污点,你是治愈我所有痛症的良药。”
简禾嘴唇一抖,悄悄地拽住了他的衣衫,吸了吸鼻子,小声道“你也是。”
温若流讶然道“什么”
“你是我心里最好的人。最厉害,最聪明,最好看,最无所不能,没人能跟你比”
温若流的心都软成了水,支着头,笑道“也只有你这么觉得了,看来我们是天生一对。”
“才不是。很多人都这么觉得。”简禾有点儿犯困了,却还是不放心地道“那你的眼睛”
“我有办法瞒过去。”
“你总不能瞒一辈子吧”
“我没打算在这个位置上坐一辈子。等事情都结束了,尘埃落定后,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去游历九州吧,我觉得,还是那样的生活更适合我。”
“听起来不错可是,万一你中途被发现了呢”
“那就提早走。风波过后,有空回来看看丛熙宗的小孩们。”
“孩子”简禾的上下眼皮开始粘合,压根儿没听明白,咕哝道“魔族人跟人类是生不了孩子的吧”
“那可未必。正好,你不是说混血儿特别漂亮么”
语声渐低,简禾坠入了梦乡,是她在换了新的身体后睡得最好的一晚。
然而,到了第二天,简禾就笑不出来了。
昨晚还躺着一个大活人的衣服已经塌陷了下去,又诡异地鼓起了一个小山包。小山包转来转去,好不容易找到了出口,撅着屁股爬了出来。晕头转向了一阵,她拱出了枕头下的镜子,往里一瞧,呆若木鸡
镜中映出了一头圆滚滚的小怪兽,通身深红色光滑且冰凉的鳞片,四爪落地,长尾蜷曲,头顶一只只有尾指末节长的小犄角。
简禾如遭雷击
她想捧一下脸,前爪却弯折不上去。想说话,发现自己只能发出哼唧声,只好呜咽了一声,有气无力地顶了顶温若流的身体。
温若流立即就醒了过来,见她的模样,微微一愕“这”
他颇有些不知所措地托住了她的屁股,将她抱到了膝上。
魔族人伤势过重,一时无法恢复时,维持不了人形,便会恢复原形。简禾的伤势又比寻常更严重,故而直接退化到了连话都不会说的年纪。不过,这也是有好处的,毕竟伤口会更小,也更容易痊愈。
温若流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道“我知道你不习惯,但是没办法,先忍一忍吧。”
简禾耷头耷脑,沮丧地将头靠在了枕头上。
简禾虽然换了魔族人的身体,但口味一直没变。血淋淋的生肉她敬谢不敏,久违的熟食最合她心意,蹲在桌子上,将脸埋在碗中,大快朵颐。
近一个月,仙门又进一步,将被夺取了的北面失地收入囊中。经过了多次的打探,众人已确定在潼关以北的巢穴下,的确有一扇“门”,将狼虎一般的魔族人放入了九州。在这个月末,仙门的联军便要集结于潼关,杀进荒漠中,将“魔门”封印,从根本上断绝魔族人的后路。
这个消息是不可能瞒住的,早已不胫而走,传入魔族人的耳中,到时候,他们一定会死守自己的要地,在沿途布下重重的陷阱和关卡。地宫里又都是曲折弯绕的迷宫,若无魔族人带路,极有可能在找到正确入口前就被机关和迷阵剿杀。
仙门即将迎来的,会是一场前所未有地艰难的苦战。
简禾继承了这个魔族人的记忆,原主也是通过那扇门来到九州的,大致记得那扇门长什么样。只是从它一路走到地面的路线,则很模糊,无法描述出来。
温若流仿佛读懂了她的想法,道“不用心急,等你能说话了再告诉我也不迟。”
简禾点点头。
他们所处的地方,是仙门刚收复的一处城池,周边的山地已被肃清,重重密布着仙家法阵,又有人定期巡逻,十分安全。温如流将她藏在了山上的一座竹舍上,这地方比他自己住的地方还要高。而这座山又是丛熙宗的弟子的暂住地,若无允许,没人会胡乱跑上来,确实是个藏匿宝地。
温若流近段时间都在称病。身为丛熙宗的宗主,要是迟迟不露面,必会惹来无端的揣度。等简禾的伤势稳定了、重新变得活蹦乱跳以后,他布下了法阵,即可放心离开一段时间了。
简禾蹲在了桌面上,歪着脑袋。温若流垂眸,展平了一条长而柔软的雪白绸带,合目,缚住双目。
简禾用爪子扒拉了一下垂落在他肩上的绸带。
仙门中人耳聪目明,道行高深者,早已不必以目力行路,况且,温若流又不是真的瞎了。前段时间,他避而不见人,就是以“双目被魔气灼伤”为由。现在正好可以用这个借口,光明正大地挡住眼睛。
温若流道“按理说没人会上来。安全起见,我在林中和屋外都设下了防线,有个什么意外,我会赶来。你留在这里,不要离开。”
简禾顶了顶他的手,示意他别啰嗦,赶紧去。
天有不测风云,风平浪静了那么多天,两人均没有想到,会在今日迎来一个不速之客。
温若流离开后,简禾懒得矜持,摊大四肢滑趴在了草席上,舒舒服服地晒着太阳打盹。阳光照得后背暖烘烘的,开始昏昏欲睡了。
突然之间,柴门发出了一声巨大的撞开声简禾一下子就惊醒了,警觉回头,看见门外站着满目震惊的澹台怜。
今日训完门生后,他将一叠从魔族人手中缴获的密信送上山。温若流这几天都住在最高处的小竹屋里,原本的房间落满了尘。
既然还有时间,澹台怜撸起袖子,帮忙清扫了了一下,想到山顶有座小竹屋,遂提着水桶上去,顺便一并处理一下。在林间,他就发现了一道极为隐秘的法阵。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他没有深思。直到快到屋前,又见到了一道有遮拦作用的法阵。以他的道行,硬闯会被反冲。
无奈的是,在他想离开时,悬于腰间的仙剑发出了嗡嗡的细鸣。察觉有异,澹台怜管不得那么多了,扔下空桶,强行踹门而入,竟然在这里见到了一个最不该出现的魔族人
澹台怜浑身紧绷,顷刻之间,震惊就彻底消化,化作了震怒。一道冰寒刺骨迎面袭来,简禾大惊,敏捷地一滚,被强劲的剑气扫中的草席纷纷扬扬漫空飞舞,刚才被她垫着的木枕已经四分五裂
澹台怜怒不可遏“还敢逃”
“锵”一声利刃相击之声,冷锐的剑光被撞飞了。澹台怜长剑险些脱手,不可置信道“哥哥”
温若流沉声道“把剑放下。”
简禾缩到了温若流的腿后,露出了两只眼睛,警惕地看着澹台怜。
“那不是魔兽,是个魔族人吧”澹台怜用剑尖指着简禾,充满敌意和怀疑地道为什么不能杀为什么你要护着这只魔狗屋外的法阵也是为了保护她设下的吗到底是为什么”
“”
“我的爹娘都是被魔狗杀死的,师弟是被他们折磨死的还有,简禾又是怎么死的,你忘记了吗都是因为这些恶心的魔狗”澹台怜逼近了他,压抑着怒火吼道“你日日夜夜在这里研究搜魂阵,难道不是为了救她吗为什么不杀了这只魔狗给他们祭天多杀一个是一个啊”
“我没有忘记。”温若流将简禾抱了起来,抱紧在了怀中,长叹道“她就是简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