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玄衣的面, 来者伸手, 摘下了破旧的帽子, 露出了真容。
这是一个年约十岁的小少年,黄玉双瞳昭示了他魔族的血统, 然而,可怖的是, 他的大半边脸都爬满了蛇蜕一样干裂的皮。难怪盛夏天还把自己包得跟粽子一样。此时此刻, 那张丑陋的脸上,交织着狂喜与辛楚,似哭非哭,五官已有些微的狰狞。
看到了有些眼熟、却已不复往日清秀的轮廓, 玄衣站起身来,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半步, 迟疑道“你是”
小少年踉踉跄跄地走上前来, 汗涔涔的手拉住了玄衣的袖子, 激动道“玄衣哥哥, 我是穆笙啊你还记得不我小时候贪玩,天黑后跑出了觅隐,在西朔山里迷了路,还从很高的树上摔了下来,眉毛被树枝钩破了, 血留到眼睛里什么也看不清。若不是你听见哭声, 把我扔到魔兽背上带回村子, 我说不定就回不去了。你不记得了吗”
这桩快被自己遗忘到记忆深处的旧事, 忽然被细节清晰地描述出来了,玄衣瞳孔猛缩,定睛一看,果然,穆笙的左边眉毛突兀地缺损了一块毛发,取而代之地横梗了一块陈旧的暗色疤痕。
“穆笙”玄衣胸膛起伏,呼吸急促,握住了他的肩膀“我记得你,你还有个弟弟叫做穆旃。你怎么会在这里其他人呢”
“阿旃死了,大家都死了,只剩我一个了。”穆笙哽咽道“村子出事的那天,我跟阿旃闯了祸,若让我爹逮到,他一定会把我们揍一顿。所以,我就带着阿旃到附近的山上藏起来,打算等我爹气消了,天黑以后再偷偷摸摸地回去。没想到那天晚上,村子就出事了。”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我被仙门的箭射伤了脸颊。不知道箭上被做了什么手脚,我的元丹没法让伤口完全复原,好似一直有两股力量在抗衡,最后,就变成了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穆笙擦了擦眼泪,咬牙切齿道“但是,这也不算是全然的坏事。自从变成这个模样后,不知为何,我身上的魔气淡了许多,隐迹在了岚城的客栈里,躲在后院干活。人人都以为我天生貌丑残疾,根本没有人察觉到我是魔族人,我这才能安身下来玄衣哥哥,你这两年都在哪里”
那天与穆笙擦肩而过时,有那么一秒钟,他确实嗅到了一阵若有似无的魔气。可转瞬就消失了。难怪
“这两年,我一直都在信城养伤。”玄衣心中哀恸,深吸一口气,把自己这两年的经历,以及出现在岚城的理由以三言两语告诉了他。
“玄衣哥哥,不用调查了,把我们村子屠个干净的就是赤云宗”穆笙的声音尽是掩盖不住的恨意“他们屠村的那个晚上,我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们是去西朔山猎魔的赤云宗弟子”
玄衣浑身一震,拽住了穆笙的衣领,厉声道“此话当真”
“当真。我不仅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还记得他们的脸。之后在岚城,也见过他们好几次,化了灰都不会认错的。”
“好啊”玄衣寒声念道,表情扭曲至了极端恐怖的地步,赤色双瞳燃着两簇幽冷的鬼火“原来是赤云宗,得来全不费工夫。”
“先别说这个了玄衣哥哥,有件事我一定要提醒你”穆笙想起了什么,牙齿打颤,说不清是恐惧还是憎恨“快离你身边的那个女人远点,她跟那天晚上屠我们村子的人是一伙的啊”
完全超乎了理解范畴的话,令玄衣当场呆住。好似兜头让人浇了盆冷水,忘却了该如何反应。
穆笙还想再说几句。只是,顷刻间,他就被一股暴戾强横的气流狠狠掼到了半空中
后背砸在了数米远的树干上,穆笙滚落到地上,哇地呕出了一口透明的涎液。
一双黑靴停在了他跟前,玄衣眸光冷峭,方才的温情已不复存在“是谁派你来离间我们的关系的”
穆笙擦掉了嘴角的涎液,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她是觅隐的仇人。”
玄衣冷冷道“简禾是我父亲的旧友。当日若没有她为我拔箭,我今天根本不可能活下来。两年来,我与她朝夕相对,是再清楚不过了。你觉得我会信你空口白造的话简直荒谬至极”
“旧友,旧友”穆笙后牙都要咬碎了,恨意滔天道“玄衣哥哥,你被她骗得团团转呐她不单止在那天晚上参与了屠村,她还是杀死玄桦叔叔的凶手我亲眼看到她挖走了玄桦叔叔的元丹”
最后那句话入耳,玄衣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冻结了,他爆喝一声“胡说”
穆笙狼狈地爬了起来,呸掉了口中的血沫。
“我今日所说,绝无半句谎言。你们来岚城的那一天,客栈的厨房不够人手,我被叫去帮忙端菜。一进房间,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她是谁了。那一刻,我很害怕,以为她是来杀我这条漏网之鱼的。可没想到转头就看到了你我才知道你居然被豺狼瞒骗,认贼为友,还在她身边一呆就是两年。”穆笙声嘶力竭地痛喝道“赤云宗把我们的亲人、朋友屠了个干干净净,我还亲眼看着她从玄桦叔叔的肚子里挖走了元丹”
话没说完,穆笙的脖子便被玄衣扼住了,狠狠地掼到了树上。脊柱弯曲到了极致,发出了几声弹蹦的哀鸣“呃”
那只手五指修长,如玉雕琢,却也蕴含了扼碎可恨之人喉骨的千钧之力。
玄衣全身都漫出了妖异的黑雾,双眼猩红,如修罗恶鬼,声音是盖不住的冰冷怒气“还在胡言乱语你刚才还说自己之所以躲过一劫,就是因为没有回村,怎会转眼就碰上我父亲”
“那一夜万兽奔逃,箭矢乱飞。我带着阿旃慌不择路地在林间乱跑,险些被失控的魔兽踩死。是玄桦叔叔救了我们,带着我们一起跑。”穆笙仰头呼吸,艰难道“为了躲避箭矢,玄桦叔叔在林间不断跳跃,阿旃在中途就中箭身亡,尸身体滑到了地上,我连抱也抱不住他。没过多久,玄桦叔叔也中了箭,腹部还被掏了个大洞。我们勉强跑到了悬崖边,就被逼得跳了下去。但是,因为我比较轻,落到一半,就被树枝挂在了岩壁上,昏死过去了。玄桦叔叔则是直接摔到了地上去。”
玄衣胸膛像个破风箱一样起伏着,瞪着他。
“我虽然受了伤,但伤不致死。醒来之后,天已经黑了,我还挂在树枝上晃荡。因为所处之地很高,所以,我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穆笙泪眼朦胧,回忆道“我看到,玄桦叔叔重伤倒在了湖边,但一息尚存。那个女人从靴子里拔出了一把匕首,活生生地挖走了他的元丹,随后吃了下去”
玄衣指骨发白,一字一顿地道“我不相信。”
如果简禾就是赤云宗的人,如果她在那天晚上参与了屠村,那她为什么不对他赶尽杀绝,有什么理由会替他拔箭、有什么理由收留他两年多时间
可见,这不过是眼前这个小孩拙劣的谎话。
穆笙咽了口唾沫,声声质问化作鞭子,鞭笞在了玄衣的心脏上“玄衣哥哥,你与她一起那么久,真的没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吗你真的了解她是什么人吗她所学仙功是哪一派她救你之前是什么身份对了,你见过她受皮外伤吗她吃下了玄桦叔叔的元丹,无论受什么伤都能以超常的速度治愈,你想想啊你快想想”
“我当然了解她”玄衣怒吼。
话一出口,他却忽然刹住了,浑身一冷。
纷乱的小小声音,悄然地在他心底发酵出来
这些问题的答案,你真的知道吗
你真的了解简禾吗
穆笙痛心疾首道“这两年来,那天晚上的回忆一直在我心里徘徊不去,未曾有一日忘记。口说无凭。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入我神识。人可以说谎,但神识不会作假,你可以亲眼看看当天发生了什么事,亲眼看看那个女人的真面目”
在传说中,人在快死去的时候,生平轶事会在眼前走马观花地重映一次。越是不可磨灭的记忆,就会占据越大的篇幅,就跟播电影差不多。
魔族人同样有这种人形摄像机一样的功能,只不过,他们称之为神识。
神识不一定要在濒死时才能展露出来。当身体虚弱,或是主动卸下抵抗的时候,神识的壁垒也会随之减弱。如果对方恰好是个力量比自己更强悍的人,那么,让其入侵自己的神识简直轻而易举。
当然,每次被外人进入神识,那滋味就好比脑髓被一根针搅浑,非但很不舒服,心中所想,还会被看得一清二楚。一旦对方有心作弄,搞不好,自己就会变成傻子。
所以,如果不是特殊情况,压根儿不会有人愿意把这重要性堪比身家性命的神识袒露给别人看。
扼在脖颈上的五指一松,穆笙摔落在地,捂着脖子,粗喘着大咳起来,贪婪地大口吸气。那光滑的肌肤上,已经浮现了五条骇人的血痕,喉间也涌出了一阵腥味。
“如你所愿,我就入你神识看看。”玄衣伸手,探住了他的额头,冷声道“若我发现你有半句虚言,必会让你后悔出现在我面前。”
空荡荡的混沌中,无声亦无光。
玄衣往前踱步,黑靴擦地,沙沙作响。倏地,前方有光线微现,他握紧了拳心,往里走去,蓦地被包纳入其中。
再睁眼时,刚才那虚幻的空间已经消失了。
西朔山。
星光黯淡的黑夜,雾气茫茫,危机四伏。
混杂着血气与火灰的草木湿气飘入鼻腔,玄衣缓缓睁眼,低头一看,瞧见自己穿着湖蓝色布衣的瘦小身躯。鞋子早已不翼而飞,赤着的双足遍布尖锐石子的划痕,一看便是在逃跑的时候留下的痕迹。衣领被一根从岩壁上伸出的粗壮枝桠穿刺而过,把他整个人悬空在了离地十多米的山壁上。
脸颊火辣辣的,玄衣抬手一摸,满手湿润的血气,估计是刚被箭矢擦伤不久。
看来,这就是穆笙在两年前的回忆。
待眼睛适应了黑夜的光线后,玄衣看向了脚底的湖边,顿时一震。
幽暗的湖边,湿润的草地上,一头漆黑的巨兽奄奄一息地侧躺着,喘息粗重。后颈插着一根长箭,箭头抵骨,尾翎嗡动,入肉三分,已是苟延残喘、伤重不治之象。
视线下移,他腹部被某种锐器剖挖了一个血洞,正汨汨地淌着血,元丹外露,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玄衣不敢置信地失声道“父亲”
只可惜,不论他喊些什么,声音都是发不出去的。
这是穆笙的神识。而他不过是神识的旁观者,只能囿于这具身体,眼睁睁地望着过去再一次重演。
就在这时,平静的湖水忽然出现了动荡的波纹。
“哗啦”一声,靠近岸边的水中伸出了一只苍白的手。好似在抓救命稻草一样,那手竭尽全力地拽住了岸边的树枝,缓缓地把自己的身躯拖拽出水。
下一秒,湿漉漉的少女从湖中艰难地翻身上岸,跪在了草地上喘息。
玄衣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死死地盯着那个模糊的黑影,似乎想在那上面烧出两个窟窿。
那是个穿着藕色衣衫的少女,大概是受了伤,隔了许久才翻过身来。那张白晳秀逸的脸庞,不是简禾又是谁
朦胧中,玄衣忽然生出了一种预感如果继续看下去,某种他坚信的、从未质疑过的东西、某种美好的感情就会在他面前崩塌成泥,被残忍地摧毁得七零八落,再也无法回到昨日。
可他最终只能一瞬不移地望着。
玄桦袒露在伤口外的元丹,显然引起了简禾的注意。
她拖着半死的身躯,费力地爬近了已无反抗之力、睁着一双眼睛的垂死巨兽,另一只手摸向了自己的靴子。
玄衣的喉咙就好似被一只烧红的手扼住了。每一次的呼吸,都伴随着极大的痛苦。
那只秀美白晳的手,曾做出各种各样的吃食,曾带着他去看皮影戏,也曾在吃心怪的攻击面前,奋不顾身地护住了他。却在这个夜里,抽出了一把明晃晃的银色匕首。
下一瞬间,玄衣眼前陷入了一片黑暗中。原来是当时的穆笙害怕得闭上眼睛了。
但是,即使视线受阻,利刃剖开血肉的声音还是清晰在耳。
呲拉
血花四溅。
一切归于沉寂。
明明这只是神识,是幻象,但玄衣却有种错觉,那滚烫的血也溅到了他的脸上,似乎在嘲笑他
他心心念念要找出来的仇人赤云宗,她早就了然于胸,并一直保持着缄默。看他不得要领、在原地绕圈的丑态,应该很好笑吧
他全心全意信任的人,原来正是夺走他父亲元丹的幕后黑手。他们的相识是从欺骗开始的。
长达两年时间,他连好坏都分不清楚,认贼作友,多么讽刺啊
风声萧索,弦月泠泠。
等了许久,在听不到任何声音后,穆笙终于战战兢兢地睁开了双眼。
虽说是睁开了眼睛,却玄衣却还是什么都看不清。
因为,正有恐惧的热泪不断自穆笙的眼缝渗出。渐渐地,整张脸都爬满了水渍,甚至淌入了口中,又咸又苦涩。
穆笙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躺在林间空地上。天已经开始黑了。
玄衣已从他的神识里退出去了,但那种被入侵领地的头昏脑涨、目眩欲呕的感觉,却还存在着。
不远处的溪边,玄衣背对着他,像樽雕塑般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玄衣哥哥”穆笙连滚带爬地起了身,奔向玄衣,急迫道“你看到我的神识了吗现在知道我没有撒谎了吧那个女人是个披着羊皮的恶魔,她诱你来岚城,一定是另有所图”
绕到了他的正面,穆笙声音一消,吓得惊叫一声道“玄衣哥哥,你的额头”
方才拔掉鳞片的地方,正是玄衣两道剑眉的正中。
在变回人形后,本来是看不出那里缺了鳞片的。可现在,那处却无故渗出了一缕鲜血。
玄衣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站起身来,淡漠地摊开了手心。
那片才刚的价值连城的额心鳞片,已被他用劲力捏碎,成了一滩粉末。
玄衣闭上眼睛,离去前一反手,这摊粉末便落入了溪中,如垃圾一样随水波飘荡而去。
“玄衣哥哥,你要去哪里”
玄衣定住脚步,僵直着脊背道“我还有些事没弄清楚。”
“还有什么没搞清楚的”穆笙追了两步,忽然一跺脚,道“玄衣哥哥,你还会替我们村子报仇吗”
“放心。”玄衣顿了顿,声音是一片刺骨的冰冷“当年有份参与过这件事的人,我都不会放过。”
那边厢。
自从进入岚城之后,系统就不再播报玄衣那边的进度,简禾还不知道他已与老熟人见上面了。
虽然昨晚险些被冻成了冰棍,但睡醒以后,力气就恢复了许多。
简禾嘟囔道“吐完血,感觉整个人都精神了。”
系统“叮今天的疼痛呼叫转移代偿变为了不许挠痒,请知悉。”
简禾“”咋觉得这要求越来越奇葩了
玄衣并不在房间内,这还是为数不多的几次一醒来没看到他。
简禾打了个呵欠,瞧见自己身上盖了两层被子,被角掖得很密实,看来玄衣应该不是匆忙离开的。
昨晚体温骤降,两张被子就刚刚好。如今体温恢复后,再盖那么多就过热了。简禾被捂出了一身热汗,干脆就打了盆水,擦了身子,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推开了房门。
楼下大堂依旧是客人寥寥无几,掌柜昏昏欲睡。空落落的桌椅间,并不见玄衣的身影。
奇了怪了,他会去什么地方
简禾纳闷地趴在走廊栏杆上。忽觉腹中空空,也就暂时把玄衣的去向放在一边,自行去后院的厨房找点东西吃。
这一等,就从白天等到了夜晚,简禾都把晚饭解决了,玄衣仍然没有回来。下午时,她还出去外面找了一次,大街上人潮涌涌,却不见玄衣的身影,好似突然人间蒸发了一样。
傍晚,天空下起了磅礴大雨。
简禾掩上了窗户,坐在桌前点蜡烛。可惜火柴受了潮,一直都没点着。
她泄气地把火折子一扔,对系统道“玄衣怎么还不回来你说他会不会遇到什么意外了比如说,被仙门的人碰到,然后双方打起来之类的。”
系统“不会的。”
简禾“你又知道了你不是不能实时转播他的状况么”
系统“不能实时转播的是他的心情、战意、决心这一类的数值。如果玄衣真的有生命危险,这个任务早就崩坏了,你还能坐在这跟我唠嗑”
简禾“那还好一点。”
一说曹操曹操就到。余光扫到了有人接近,简禾回头一看,只见门外站了个淋得浑身湿透的少年。
虽然房间很黑,但那挺拔的剪影,一看便是玄衣。
原来没被掳走啊,简禾松了口气,冲他笑道“总算回来了,你今天一整天都去哪了”
一边说,她一边拉住了玄衣的手腕,把人带进房间里。
玄衣僵硬地看着她,心脏淬满了痛苦与怨毒。
闭眼是父亲临死前那声嘶吼,睁眼却是她昨日七窍流血时的模样。二者在脑海里交织着,复杂而激烈的暴戾情绪,似乎随时都要撕毁他的身体。
与往日一样的笑脸与问话,在今时今日知晓了一切的玄衣看来,这所有的柔情蜜意,都是掺和了蜜糖的、裹住了锦缎的刀片。
她做过的事固然无法抵赖。但他想知道原因。
为什么她要隐瞒真相、以另一个身份接近他为什么既要屠村、又要救人
这有什么意义还是说,这不过是她一个兴之所至的游戏
不过,与之相比,更难以理解的,或许是他自己。
穆笙冒着生命危险,献出了自己的神识,把当日发生过的一切直接呈现在他面前。赤云宗做过的事,她做过的事,都清晰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