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安世忍俊不禁。
乐开了花。
人生最快乐的事莫过于如此了吧。
而朝中之人,后知后觉,似乎慢慢地开始回过了味来。
不少人脸色微变。
朱棣反而有些疑惑。
他凝视着张安世:“张卿……这是何故?”
张安世道:“是啊,臣其实起初的时候,也觉得疑惑,怎么好端端的,就这么来购置土地了呢?陛下是知道的,自打太平府新政之后,分了土地,这地价已是一钱不值了,可地价这样的上涨,实在让人觉得匪夷所思,所以臣便命缇骑细查。”
“好家伙,这不查不知道,一查才知原委。”
“其中臣专门了解到,一人姓王,王某这个人,也算是地方的大族出身,他乃举人,寓居京城,本是为了科举读书。自打夏公、金公闹出事端以来,这王某也为之大怒,跟着破口大骂。”
殿中安静的落针可闻,不少已经醒悟过来的大臣,大抵一副死了娘的样子。
张安世则兴高采烈地接着道:“此人所骂者,自然是当初臣强卖地给了夏公人等,可骂着骂着,才发现原来问题不在卖地给了夏公和金公,而在于夏公和金公因为地价上涨,臣与他签了原价收回土地的契书。”
其实这可以理解,你要骂张安世,首先就得承认,当初卖地没有坑夏原吉等人。
既然没有坑,那么一亩地五百两纹银,居然还涨价了,这原本匪夷所思的事,你若是不相信,那再骂张安世也就不合理了。
也就是说,你得先承认土地的价值,并且认定了这个东西它就值这个价,张安世就是在坑人,你才能义愤填膺。
可以说……这一下子,真的正中死穴。
此时,张安世继续道:“后来这王某心里就滴咕,什么地,居然如此价值不菲,以至于连夏公和金公等衮衮诸公,竟为之与臣反目?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身边许多的举人还有亲友也都议论纷纷,这王某既然要骂,自然也要有的放失,不免了解了一些车站的情况,又大抵知道这土地为何上涨。”
“骂着骂着,王某骂的越多,了解也就越深,方知这车站的土地有巨大的商业用途,价格虽然不菲,可土地一旦购下,便可传之子孙,就如……就如……就如这乡下购置土地,给佃农租种一样。如今,新政之后,直隶已开始分地,其他各州府,不少士绅也都朝不保夕,这王某的土地虽不在直隶,却也不禁为之忧心忡忡……”
“于是乎,他便不免想要了解一下这土地的动向,这一去查看之后,方才知道,像他这样的人,竟还不少。这地价,竟在短短数日,又涨了一些,此等一本万利的买卖,王某当然是拒绝的,他是一个有风骨之人,对此不屑于顾,痛斥那些争相购置的人无耻,可回去几日之后,心中又难平,这些日子关注了夏公人等不少时候,越是关注,心里便越惦记着那地,后来得知竟又涨了,价格竟至千两。”
张安世绘声绘色,说得张安世血脉贲张,朱棣催促道:“还有呢,还有呢?”
于是张安世便连忙接着道:“眼看着人家挣银子,自己分明有机会购买,却没有下定决心,这可比自己亏钱还难受。于是王某成日辗转难眠,好几日没有睡好觉,后来也终于下定了决心,竟也去购地。”
“他家乃是地方大族,又有不少至亲为官,似他这样有信用的人,钱庄是最喜欢的,当下他贷下了数千两银子,去购置了七八亩土地。只是这个时候,他不禁捶胸跌足,只恨自己为时已晚,若是早一些购置,只怕同样的价钱,却能买上十几亩土地。”
朱棣听罢,禁不住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你的意思是……如今将这地买了去的,竟都是王某人等?”
“八九不离十吧。”张安世很认真地道:“而且臣查知,购置土地的,多为读书人,甚至还有不少官卷,以及一些地方大族子弟。”
这倒真是出乎朱棣的意料,他一脸诧异地道:“这又是何故?”
张安世便道:“地的价格太高了,随便一亩,一般的小民可能积攒一辈子银子也买不上。而商贾倒是有银子,可绝大多数的商贾,至少臣在右都督府这边所了解到,这几年因为修建铁路,市场需求太大,因而不少商贾几乎将所有的身家都投入了生产之中!”
“他们又没有土地可以向钱庄抵押,就算有,也早已在扩大生产时抵押了,实在没有多余的银子,再投入到铺面里去了。”
朱棣惊异地道:“竟是如此,这样说来……太平府各处车站的土地,统统都卖了?”
“是,统统都卖了,卖的一干二净。”张安世道。
朱棣没有问得银多少,因为这是机密,要问也是待会儿私下里询问。
不过现在他不禁身躯一震,此时神清气爽,这样说来,当初举债,十之八九,这铁路的银子非但没有亏,反而挣回来了。
只见张安世又道:“臣思来想去,这都是夏公等人鼎力支持,若非夏公,就没有臣的今日。此番头功当属夏公、金公等诸公,陛下……夏公为铁路修建,为我新政打开局面,立下汗马功劳,他日新政若是能够大功告成,夏公人等,实在功不可没。”
夏原吉听罢,脸色骤变。
金纯:“……”
相比于金纯等人,夏原吉作为户部尚书,显然是比他们更了解其中的关节的。
毕竟是和钱粮打交道的人,虽然不熟悉张安世的种种套路,可像他这样绝顶聪明之人,其实只需稍稍点拨,便立即能知道其中原委。
完蛋了。
他脸色变幻不定。
在这个过程之中,他竟是走了枪。
这样一闹,天下皆知,也让张安世趁此机会,将那些土地全部出售。
高价售出,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张安世已经将自己的风险出清,而这些风险,就转移到了买家的身上。
买地的人,根据张安世所分析,多是官卷、士人、士绅,而且都是高价购置,身上还背负着钱庄的贷款,十之八九,甚至还将能抵押出去的东西都抵押了。
这也意味着,这地一旦价格出现问题,不知多少人要灭门破家。
可以说,这一次的抢购过程之中,完全是处于一种不理智的情况之下进行的。
因为不少人,为了痛斥张安世,他先入为主的,就已将土地的价值不断估高。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价格估的越高,越显得张安世原价购回的可恨,而堂堂尚书和朝中诸公,居然为了争地,和锦衣卫指挥使反目,这本身也证明了土地极高的价值。
人心的可怕就在于此,因为人很多时候,压根就不在乎事实,他只讲立场,一旦站到了张安世的对立面,为了痛斥张安世,那么那些反对张安世的那个圈层之人,几乎人人都会众口一词,咬定了这土地价值不菲。
除了个人的情感判断之外,当你的至亲好友,你身边的同僚、同窗、同乡、故旧,每一个人都好像鹦鹉学舌一般,车轱辘似的反复念着这地好,这地太好了,价值连城,这样的土地,张安世竟还想五百两买回去,这是丧心病狂开始。
其实这个时候,众口一词,三人成虎,哪怕起初无法接受这样超高地价之人,此时也会怦然心动。
何况这事广而告之,精准地对着反对张安世的群体投放,而这个群体,恰恰是原先热衷于依靠土地食利的群体,最重要的是,他们还有银子,他们有质押的土地。
这是精准打击,一个都不肯放过啊。
夏原吉:“……”
一念至此,夏原吉只觉得如芒在背,因为……在整个过程之中,他都被人当了枪使。
现在谜底揭晓,若是地价还能维持倒也罢了,可一旦将来维持不住呢?
他夏原吉就真的成了新政的大功臣,因为那些愤怒之人,第一个反应就是……
这是不是夏原吉和金纯人等与张安世一道联手做的局!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张安世有土地,夏原吉等人手里也有土地,为了何炒高土地的价值,故意闹出事来,吸引大家去买,这不等于是挖好了火坑,好教大家往这火坑里跳吗?
到了那时,必定是夏原吉人等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要知道,夏原吉这个人,在新政的过程之中,一直做到缄默不言。
一方面,他内心是承认新政对国家带来的巨大好处的。
而另一方面,他作为士人出身,旧官吏的代表人物,又知道新政继续这样下去,对于士绅必是毁灭性的打击。
个人的情感与国家的大义交杂在一起,使他能做的,就是沉默,并且极力想要一碗水端平。
可如今……一切成空,他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被张安世绑上了一辆战车。
而这战车会驶往何处,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否会身败名裂,他也看不清。
他唯独知道的,就是已彻底被捆绑,车门焊死,下不了车了。
此时,不少人的目光,下意识地朝着夏原吉看来。
许多的眼神,都显得格外的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