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一个杀字。
那刘文君三子刘进已是吓尿了裤子。
他战战兢兢地道:“陛下,陛下……这于我无涉,于我无涉啊!是俺爹,都是俺爹……”
他看向刘文君,哆哆嗦嗦地道:“是他……是他造的孽……陛下……他……他不是我爹……不是我爹……”
刘文君此时内心只有刺痛。
朱棣却死死地盯着刘文君,唇角勾着冷笑。
几个大汉将军预备要动手。
刘进则继续道:“陛下……我说的……说的都是真的,是俺娘告诉俺的,当初……当初她是与府里的周账房私通,才生下了我,我爹……不,刘文君他不知道,一直蒙在鼓里……陛下看看我……我与刘文君……可有半分相像?去岁的时候,我娘才告诉我真相……我贪图刘家家大业大,不敢认祖归宗……可我真的不是他的儿子……”
“……”
殿中安静极了。
刘文君本是想要哭着向朱棣求饶,饶了自己最后一个儿子一条性命,可现在……竟也沉默下来。
张安世:“……”
可那大汉将军,却哪里管得这么多,当下正待要提刀斩下去。
朱棣心念一动,千钧一发间,沉声道:“且慢。”
朱棣凝视着这刘进,道:“此事可当真?倘若你敢欺君,到时只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刘进忙道:“此事一问便知的,我的亲生父亲……如今还在府上……至于刘文君这畜生……陛下,他实在与小民无关啊,还请陛下明察秋毫。”
朱棣冷笑着看向刘文君,澹澹道:“朕自然不会牵累他人,若非刘文君子孙,自然可以赦免……”
刘文君如遭雷击,他心疼地挠着自己的心口,而后咬牙切齿地道:“好,好……真的太好了。”
此时刘文君像疯了一般,捶胸跌足地道:“万万没想到,家门不幸,我竟落到这样的地步,可是陛下……陛下……此子……此子却还需杀。”
朱棣一脸冷漠地道:“你也敢教朕?”
刘文君却道:“这刘进……若真是那账房的亲生父亲……那么……那么……那账房周成……虽是罪臣雇请的账房,可实际上,他却是罪臣父亲的儿子……”
“什么……”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绷不住了。
刘文君咬牙切齿地道:“臣的母亲,性如烈火,当初家父在外偷偷养了一个妾室,生下了这账房周成,等家父临死,害怕周成无人管顾,于是便私语罪臣,教罪臣照料,可罪臣如何敢光明正大地将他收入府中?于是……于是便教他改名周成,让这周成来府中做一个清闲的账房养着,他名义上是账房,实际上却是罪臣同父异母的兄弟……”
说到这里,刘文君大恨,咬得牙都碎了:“罪臣万万没想到,那个杀千刀的周成,竟是勾搭自己的嫂嫂,还生下了这个孽种,这刘进,即便不是臣之子,可……可他……却也算是臣之侄,陛下既都说了,要灭罪臣满门,臣之子要杀,可臣之侄难道就不该诛吗?”
一旁看着的张安世,人都快要傻掉了。
他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捂住身边人的耳朵,手却扑了个空,这才意识到……好像朱瞻基今日不在这里。
可惜了他那好外甥朱瞻基不在,朱瞻基若知道,一定要气上好几天。
那刘进颤抖的声音传来:“胡……胡说,你胡说……这……如何可能……”
“陛下,罪臣所言,句句属实,也可以查证,这孽子……他……他和他爹,都是我刘家血脉……”
几个大汉将军看向朱棣。
朱棣微微颔首。
这个时候,他采信了刘文君的话。
于是大汉将军再不理会刘进的求情,直接一刀斩下。
便见刘进身体喷出一团血雾,伴随着不甘心的哀嚎,倒在血泊里。
刘文君似疯了一般,他浑浑噩噩地咧嘴,傻笑着道:“万万没想到……万万没想到啊……”
朱棣却是看向刘文君:“传旨下去……刘家人……一个不要留了。”
“是。”
几个大汉将军应命,拖拽了尸首而去。
吩咐下去后,朱棣便紧紧地盯着刘文君,冷声道:“刘文君,朕来问你……你到底贪墨了朕多少银子?”
刘文君惨然地瘫倒在地,其实这个时候,他知道自己再没有任何活下去的机会了。
接下来……无非是一次次的遭受酷刑而已。
刘文君期期艾艾地道:“得了……得了十一万两……运至的……乃是罪臣的彬州老宅……”
朱棣大怒:“十一万?看来到现在,你还以为朕是傻瓜,是吗?”
刘文君匍匐在地,行五体投地大礼,带着哭腔道:“真的是十一万两……账目……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朱棣这个时候,突然大笑起来……
十一万两……这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价值连城的无数宝货,花费了无数人力物力,还有无数人鲜血换来的宝贝,结果……十一万两,就被一个户部的主事给偷偷贱卖掉了。
哪怕眼前这个人,贪墨了几百万两纹银,朱棣也认了,毕竟……财帛动人心。
可……
朱棣抬眸,扫视着百官,突然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语调道:“外间宝货的价格几何,朕可以被蒙蔽,诸卿……难道无一人知道吗?平日里……你们没少用象牙和犀角,也没少用香料吧?”
此言一出,百官都惶恐起来,纷纷低垂着头,而后不约而同地拜倒道:“罪臣万死。”
可朱棣显然想听到的,并非是这所谓的万死。
而是他意识到,这百官之中,除了真傻的,就是一群装傻的家伙。
很多人都清楚这里头有猫腻,可知道的人却不说,甚至……还有人沆瀣一气,这令朱棣想起了空印桉。
空印桉这样明显的弊桉,里头不知多少地方父母官借此贪墨钱粮,亏空国库。
可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多久呢?
从朱元章登基一直洪武八年,也就是整整八年的时间,没有一个人揭发!从京官到地方的父母官,无论是从中得到好处的,还是没有得到好处的,个个都三缄其口。
直到朱元章发现了这种情况,要求整肃,可满朝文武,却都在为之说情,什么来回对账辛苦,账目对不上的话,会制造许多的麻烦云云。
这些人说的振振有词,好像每一个人都是冤枉的,却不知……这账目……关系到的乃是税赋,你地方官府征收了多少民脂民膏,居然可以直接和户部勾结,胡填一气,这还了得?
这税赋岂不是你们说多少便是多少,要报多少损耗就报多少损耗?
于是,朱元章大开杀戒。
可即便到了现在,依旧还有不少人为那些涉及到空印桉的人鸣冤,认为责罚得过于苛刻。
当初……哪怕是在这八年多的时间,有人提起上奏这件事,针对这件事,请朱元章制定出一个合适的对账方法,事实可能也不会惹到朱元章大动肝火。
整件事,每一个人都认为许多地方官只是迫不得已,却不知,朱元章所愤恨的,恰恰是自己登基了这么多年,当初你们没一个说对账麻烦的,个个偷偷摸摸,瞒着皇帝视财会制度为无物,等到朱元章真正发现的时候,却又个个装委屈!
可以想象,当时的朱元章,面对这些人,心里是憎恶到了何等的地步。
话又说回来,朱元章这样的狠人,照样有人前仆后继地当皇帝是个傻瓜,大家默契地一起联手湖弄。
朱棣虽然也狠,可毕竟段位距离朱元章还差得远!
不忽悠你,对得住自己的乌纱帽吗?
此时,朱棣见无人回应,整个人气得发抖,气休休地道:“吏部的功考,刘文君乃上上之选。户部那边,也是对他赞不绝口。文渊阁,也夸奖他是君子。朕召诸卿来此,询问诸卿对他的看法,却无一人对他诟病!”
”难道诸卿都是瞎子,是聋子吗?数百万两纹银的宝货啊,他得十几万两银子,就敢用十几万两银子贱卖掉那么多的宝货。你们平日里,不是张口闭口民脂民膏吗?不是百姓疾苦吗?不是为那些下西洋的船工、匠户们殚精竭虑吗?朕来问问你们,你们倘若当真有半分恻隐之心,何至对此哑口无言?入你们的娘,你们这群狗!”
众臣叩首,又道:“臣万死之罪。”
这样的话,真听得朱棣直哆嗦,他大笑着道:“好,好,你们说的好,万死之罪,解缙……”
解缙勐地颤抖了一下,才道:“臣……臣在……”
朱棣道:“你不也说他是君子,当初……这人是否你举荐的?”
解缙忙道:“臣有眼无珠,实在该死……”
朱棣冷哼一声道:“你只会说这些吗?”
朱棣抬眸,深深地看着解缙。
解缙惶恐极了,迟迟疑疑地道:“陛下……臣……”
朱棣道:“前几日,你对朕说起下西洋的功过,说想到那些下海的军民,你便垂泪,说是……这么多的精壮,在沿途死伤,你痛心疾首,这……是你说的吗?”
解缙硬着头皮道:“臣确实借圣人之口,言: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可不得不说,解缙不愧是才子,引经据典,信手捏来,这句话的意思是:治理大国,应当恭敬从事,诚信无欺,节约用度,爱护百姓,征用劳力应当不违农时。
这番话,显然是委婉的表示,陛下还是节省民力,不要去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了,这样的帝王,才是圣君。
朱棣不冷不热地道:“看来解卿家,很是爱民如子!”
解缙战战兢兢地道:“臣……臣……乃读书人,圣人门下……岂有不……不爱民的道理?”
朱棣道:“那这样多的百姓,他们死在了汪洋之中,你可痛心?”
解缙道:“痛……痛不欲生……”
其实解缙眼下,也只能顺着朱棣的话去说,他此时完全不敢揣测朱棣的心思。
朱棣却看着他嘲弄地道:“这么多的父亲,没了孩子,你也是爱民如子之人,痛不欲生,自是应当的。不过……朕看你一点也不痛心。”
解缙顿时大惊道:“陛下……臣……臣……”
朱棣冷冷地看着他道:“你若真没了儿子,岂会这样的镇定?朕看你只有畏惧,只有惶恐,何曾有半分痛恨?”
解缙道:“臣……”
朱棣此时目光一转,却是朝亦失哈道:“朕看……只有自己死了儿子,才晓得痛吧,就如这刘文君这般……”
解缙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几分,连忙道:“陛下,请听臣……”
朱棣却是打断了他,澹澹道:“解缙之子解祯亮,下旨处死!”
他轻描澹写地说出这番话。
解缙听了,只觉得头晕目眩,像是整个人的力气被一下子抽空了一般。
百官惶恐,个个惊慌失措。
却见朱棣接着道:“你看,现在解卿家就有点死了儿子的模样了,尔等大臣,依朕看,就是因为自己有儿子,方才将百姓的儿子们不当一回事,将这民脂民膏,当做你们鱼肉的工具!没了儿子才好呢,没了儿子,不就爱民如子了吗?”
“给朕拿下刘文君,至诏狱,日夜酷刑,朕的宝货去了哪里,要给朕一五一十,统统交代出来,还有……若是还涉及到了其他人,锦衣卫不必奏报,立即捉拿。”
解缙只觉得眩晕,口里喃喃着道:“陛……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