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小凳上的朱棣,却僵坐在了原地,一动不动,神色看着明显的不好。
甚至连一旁的亦失哈,脸色也变了。
此时,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朱棣,借着这昏暗的灯光,只看到朱棣的侧脸,这一张脸仿佛定格了一般,犹如石凋。
“两万二千两……”
谁也不知道,每一次的叫价,无异于都在捶打着朱棣的心。
就在此时,有人突然大呼一声:“三万两!”
却见一个少年,大叫了一声后,便拍打着自己的肚皮,志得意满的样子。
这个少年,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出价。
就像搅屎棍一般。
尤其是一个财大气粗的香料商贾,直接气得咬牙切齿。
此时……这少年大呼一声三万两,那香料商贾更是气得额上曝了青筋,他死死地盯着少年,阴森森的,恨不得要吃人一般。
“三万又一百两!”
这下子,少年就不做声了。
最后……成交。
少年便高兴地继续拍打自己的肚皮,一脸乐滋滋的,好像过年一样。
许多人都人不足同情地看着那香料的商贾,作为旁观者,其实许多人都知道这香料商纯粹是斗气,被人湖弄了。
可他们毕竟不是那个商贾,每一个人看待别人的时候,总能更清醒客观。
可但凡这等事落到了自己的身上,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尤其是某些大商贾,把商誉和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表面上这香料商好像杀红了眼,其实心里也在冷笑。
你们以为老夫是急了?实则老夫是杀鸡吓猴!
果然,再往后,这香料商出手的时候,其他愿意和他争的商贾就少了不少。
好在那少年,却总是恰到好处地抬杠,虽然也让这香料商破费,不过少年好像也知道不能一味地将价格抬得太高,大抵到了两万三四千两的时候,便适可而止。
越到了后头,得知香料可能即将售罄,许多人开始急了。
这玩意……即便是三万一千斤的价格,其实若是零售出去,也是有利可图的,往年的时候,一千斤至少可以卖到五万两,可以说是比黄金都要贵得多呢!
而且这个时代,交通不便,信息不同,许多江南的大城市,虽然价格下跌了不少,可在四川、关中、河西、湘潭等地,依旧还维持着至少四五万两银子的高价。
谁最先贩运到那里,谁就能得到暴利。
更不必说,还有许多乡下的土财主们了……
价格毕竟是一波一波传导的,在这个时代,这种价格的传导,可能需要一年以上的时间。
“两万九千两……”
在得知香料已经为数不多之后,那些坐不住的人,终究开始出手了。
“三万两。”
“三万一千两……”
朱棣听到这些,只觉得这是一记记的闷捶,捶在自己的脑壳上,也捶在自己的心口上。他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眩晕,晕乎乎的,心口也闷闷的痛。
起初的时候,他坐在这儿,还笑嘻嘻的,心说要挣钱了,又觉得张安世这个法子好,很有趣。
可慢慢的……他越来越察觉到不对味……
怎么说呢……就好像坐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精明无比。
却只有他朱棣一人,是天下第一号大傻瓜!
朱棣是个很自负的人,从少年时代起,他便立下了大志,觉得自己会做出远超前人的功业。
成了天子之后,这种念头就更是越来越深重了。
可现在……
一旁的亦失哈,明显地感觉到了朱棣的变化,下意识的……去悄悄摸了摸朱棣的手腕……
他假装是不小心地磕碰到,其实是担心朱棣别出什么事。
这一摸,便觉得朱棣的手冰凉无比,好像连血都凉了。
亦失哈犹豫了一下,终究没忍住,靠着朱棣的耳旁,低声道:“陛下,走吧。”
朱棣依旧坐着纹丝不动,他第一次,无师自通地开始学习了算术。
心算。
这是第三十七批。
到现在……单单香料,就已售卖了七十三万二千五百两银子。
后头……还有。
更不必说……除了香料,还有其他……
竞价还是越来越火热……
在这拥挤的空间里,人们置身其中,每一个人都在计算着自己的收益和底价,各怀鬼胎。
有人欢喜,有人哭,也有人懊恼。
可只有朱棣一人,有一种……万箭穿心的感觉。
他看着这些商贾,无论是谁,都是一张笑脸。
他们好像都在对着他笑,这笑容……像是一种嘲弄。
人最痛苦的事,不啻是一个骄傲的人,最终被人剥光了衣服,成为了展览品。
又或者是……一个这样的人,跑去大街上裸奔,还吃了粪便,然后被人围观。
亦失哈一直注视着朱棣,他的心里越来越没底。
他太了解朱棣了。
于是忙扯了一旁的护卫,低声道:“去……赶紧去请安南侯来。”
有安南侯在……可以防范未来可能可怕的事发生。
那护卫还在傻乐呢,见商贾们这么热情,就好像看戏一样,此时听了亦失哈的吩咐,眼睛还留恋地看了一眼,才匆匆地去了。
…………
“啥?”
张安世愕然地道:“陛下怎么老是来栖霞?”
张安世正在这会场的后舍喝着茶呢。
一听到朱棣又来凑热闹,他大为头痛。
看着眼前这禁卫,张安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便立即道:“别误会,我的意思是……”
这禁卫便道:“侯爷,你就别再说了,大公公叫您赶紧去见驾。”
张安世道:“好好好,不过我们先别急,现在人家还在竞价呢,这买卖做到一半,若是出了乱子可不好,我们就在这等着,待会儿,竞价完了,再去见驾。”
禁卫迟疑地道:“这能成吗?”
张安世理直气壮地道:“你不懂,买卖搞砸了,最难受的就是陛下,失礼比钱赚少了强。”
禁卫一愣,居然觉得很有理的样子。
此时,张安世又道:“对啦,待会儿你别说很快就找到了我,我们去的时候,要恰到好处,最好是,竞拍结束之后,你恰好在一炷香前找到了我,到时我气喘吁吁地赶过去,如此一来,圣上的颜面保住了,咱们也显得尽心了。”
禁卫不由苦笑道:“侯爷,卑下……卑下可不敢欺君……”
张安世瞪他一眼道:“谁让你欺君!入你娘的……来人,将这家伙叉出去,让他再找我一次。这样……就不算欺君了,对吧?”
禁卫:“……”
仔细一想,他倒也想通了,醍醐灌顶的样子道:“懂了,那卑下再找找吧。”
张安世却急得不得了:“老二,老二……”
一旁的朱勇上前来:“在呢,在呢,大哥,有啥事?”
张安世焦急地道:“赶紧去把丘松给我从拍卖场里扯出来,陛下也在那,丘松这家伙……在那儿,我不放心。”
朱勇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噢,噢,还是大哥想的周全,俺这便去。”
又等了一会儿……眼看着今日的拍卖差不多了。
张安世才打起了精神,先将自己的鞋脱了,此后再扯了扯自己的衣襟,让自己的衣衫显得有些凌乱,最后又抹了一把长发,让发髻松松垮垮的,这才兴冲冲地往竞拍场跑。
许多商贾,在结束之后,依旧意犹未尽,三三两两地出来。
张安世在门口等,却久久不见朱棣出来,便又带着张軏,一熘烟地进了会场。
会场里,成交的商贾早就被请到其他地方去补齐契书,交付尾款了。
没有买到的商贾也都走了。
这空旷的会场里,只有几个影子,几个影子众星捧月的围着一人。
而那人,在昏暗的会场里端坐着,纹丝不动。
张安世连忙赤足上前道:“臣张安世……”
坐在凳上的人,依旧还是一动不动。
张安世这才奇怪地抬起头来。
朱棣眼看张安世衣衫不整的样子,又见他赤足,居然这个时候,僵硬的脸,稍稍的变得温和起来:“像什么样子?”
“啊……”张安世立即道:“万死,万死,臣……臣……有失臣仪,万死之罪……”
“理一理去。”朱棣的嗓音有些嘶哑。
张安世连忙点头:“是,是……那臣去了。”
梳理一番,重新回到了会场,护卫们早已离开了朱棣,把守住了会场。
只有亦失哈默默地伫立着,像木凋一样,陪在朱棣的身边。
朱棣心事重重的样子,一言不发。
张安世有点看不明白,便关切道;“陛下……”
朱棣努力地点了点头。
却没发出声音回应。
张安世便小心翼翼地看向亦失哈。
亦失哈朝张安世使了个闭嘴吧的眼神。
张安世会意,便毕恭毕敬地站着。
倒是朱棣突然站起了,踱了几步,又突然重重的一声叹息。
他这时才转头看向张安世道:“今日的拍卖,售卖的只是香料,你知道……卖了多少银子吗?”
张安世如实道:“臣……臣还没有看账目,待会儿……”
“朕来告诉你吧。”朱棣语气平静地道:“一共是一百一十三万四千七百两纹银……”
“呀……竟有这样多!”张安世道。
谁知道朱棣接着又道:“这还只是香料。明日,还有各种奇珍,未来还有两场,是吗?”
张安世道:“是,第一场是开胃菜,明日吸引的商贾可能更多一些,当然,实际的效果,臣还不知……”
朱棣点头:“不容易啊,这些商贾,一千斤的香料,即便是三万多两银子,也是抢得不亦乐乎。”
张安世道:“商贾图利,所以他们最价格最敏感,既然敢三万两银子收,那么肯定……这些人有自己零售的渠道,保证自己能够挣回来,而且还能获利不少。其实臣对香料的价格也不甚懂,没怎么去打听,正因为不懂。所以才开了这拍卖,毕竟商贾们懂。”
朱棣此时紧紧地看着张安世,道:“那你说,会不会其他人,也和你一样,对于香料这些西洋特产的价格,一窍不通?”
张安世想了想道:“这个不好说,臣虽然不懂价格到底多少,却也知道,这是珍奇,平日里……寻常老百姓是用不起的。有一句话,说的好……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对不对?”
虽然皇帝姓朱,不过这个时期,明朝对于猪是没有任何避讳的。
只有到了正德年间,正德皇帝觉得你们总是猪啊猪的好像是在骂朕,这才下旨,命人将猪改为豚。
当然,这种改动,也只是官方的层面,往往用于圣旨和公文之中,至于寻常百姓怎么叫,那就不是在改动的范畴之内了。
朱棣听罢,便道:“你的意思是,若是不知此物贵重者,便是傻瓜?”
张安世很是没心没肺地笑了笑道:“应该算是吧。”
朱棣突然用异常平静的口吻道:“那么……你的意思是,朕就是那个傻瓜?”
张安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