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辅劝归,可是天子授意?”
依旧是平静温和的语调,却浸满了失落与心酸。
她一时语塞。刹那间,似有千斤重的秤砣,压得自己喘不上气。她闷了口酒,无奈笑笑:“既在其位,岂有不尽其责的道理。殿下也该回去看看了。”
元哲脸色阴沉,语气渐冷:“若本王不应呢?”
“何苦来呢,”顾七转着酒盏,昂头望着高挂的月亮,“殿下比臣更清楚,青州需要的是什么。”
他躬着身,沉默良久。尔后抄起桌上凉透的茶,眉头紧蹙,犹豫片刻后,猛地将茶水泼进炭盆,转身倒起烈酒来,接连灌了三五盏。
“本王只问一句,”他垂着头,沮丧道,“你可曾,为我想过?”
“昨日午后,臣便修书一封,快马加鞭送回了国都。”顾七倾身上前,撤去他手中酒盏,“一来回禀青州粮草不济,二来,是告知陛下,亲王回都的消息。”
“我几时说过要回去?”他掩着面,故作轻松,“此番回都,元承熙定治你欺君之罪,倒不如留在青州,自有本王护你。”
她自斟自饮,浅浅一笑:“殿下这是要造反?”
元哲猛然抬头,双目瞪得浑圆,分明有了气。可张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满腹委屈,竟无力申辩。只一瞬,便换了神色,满不在意地笑了起来:“若我说是,你当如何?”
“若真有此心,便该早早囤粮招兵,趁乱起兵,与赵煜、郑老将军里应外合,便能直取郡州。还用等到现在?”他这副模样,竟让自己感同身受。顾七只觉憋闷,借着酒劲将话悉数道了出来,“可纵观朝堂,大半朝臣以你为首,置天子何地?这般形势,连我都能看出来,陛下又怎会看不破?”
他双眼泛红,伏案枕臂,眉宇间映着无尽哀愁:“世人皆盼富贵荣华,却不知盛极必衰的道理。非不懂经营之道,乃由欲生惧,由惧生疑耳。至兄弟阋墙,血亲疏离。可叹,大厦将倾,犹不自知。”
“说句大不敬的话,倘若有一天,天子驾崩……”她叹了口气,半拄桌凝望着眼前这人,“满朝文武,是会拥一个奶娃娃称帝,还是推功勋累累的亲王登上帝位呢?陛下太过英明,才会防你过甚,却也正是英明,才不会轻易决断。”
“边疆战急,粮草三请未到,我便知缘故。若这债,要用命去还,倒也无惧。只是……”元哲重重叹了一声,闭眼低喃,“心有不甘罢了。”
“也不必如此悲观。眼下,皇上只道家人团聚,未言其他,说明是念着情的。等到圣旨明下,才真是没了转圜的余地。”顾七轻轻应着,学着他的样子趴在桌上,“殿下放心,到了国都,我会护你。”
他睁开眼,呆怔半晌。回过神后,沉声笑道:“你……护我?”
“嗯。”她浅浅一笑,“殿下放心,此去,定会平安。”
“你始终信我,是不是?”
她点点头,柔声应道:“军粮一事耽搁不得,但恐太早回信,让陛下生疑。我已令人快马加鞭,你尽可放心。”
“嗯。”
顾七静静趴着,看着他闭眼小憩。
朦胧月色,难辨神色。她凑近几分,细细端详,又抬手拨去碎发,用指尖轻抚过微皱的眉,高挺的鼻……
奇怪,怎么凑得越近,看得越模糊?
她晃了晃发昏的头,又用力揉了揉眼,想把这人的模样记得牢些。
倏地,手腕被人紧紧攥住!
“宰辅大人,你醉了。”
“或许吧……”她讪讪笑着,越发觉得头脑昏沉,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好吵。
顾七打了个哈欠,呆坐桌前,手捧热茶,望着院中忙碌的仆人出神。
也不知,昨夜怎么回来的。
更不知,为何一大早,戎狄便叫人收拾车马,打点行装。
“干爹。”
她回过神,眨了眨困顿的眼,见孙平拎着药包,站在身前。
“平儿,起得好早。”
“军中卯正点卯,要不是师父敲门,只怕会睡过头。”孙平尴尬笑笑,“听戎将军说,今日你们要走,孩儿报道完便回来了。”
“哦……”她打了个哈欠,忽反应过来,“今日要走?谁要走?”
“义父和……您。”见裴启桓这副模样,想来昨夜醉酒,到现在都不清醒。他懒得解释,将药包堆在桌上,笑道,“赶路辛苦,爹爹身子又比常人差些。孩儿特去军医那边,取了些补药,每日用水煎了,可莫要偷懒,害儿子担心。”
“知道了,啰嗦。”顾七站起身来,不舍地摸了摸他的头,“且照顾好自己,入冬夜寒,背书不可太晚,冷了要赶紧添衣,可不要染了风寒……”
“孩儿知道。”孙平后撤一步,深鞠一躬。
旭日初升,潮雾顿散。
马车从将军府出,一路向西,直奔郡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