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将至,裴府越发冷清。
顾七一袭碎青棉袍,外披灰白大氅,手捧汤媪,站在院中,正望着洒扫的下人出神。
门口传来鸟儿叽喳声,她眼眸微动,见几只雀儿落地觅食。小厮拿扫把一轰,雀儿四散。
“哎哟,苏参将来了!我家大人就在院子里呐!”
闻声回神,目光聚拢,见苏铠跨过门槛,缓缓而来。鼻尖冒汗,虎目灼灼,焦黄的脸上隐隐透着红,像极了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
偏这样的人,骨子里韧劲十足,凭谁打压揉搓,也不曾圆滑半分。连唐鹤都没了脾气,干脆置之不理,却也让他备受冷落,空有参将之职,未有实权。
“节俭虽好,却也不至于此。”顾七站在原地,上下打量一番,见他身上粗布衣裳洗得难辨颜色,袖口也短了一大截,笑道,“好歹是个官,合该体面些,以免遭人笑话。”
他愣在原地,憨笑起来。随即举起手中竹笼,认真道:“今儿休沐,听说乌鸡汤补身体,便去西街买了两只。”
“门外可罗雀,长者肯来寻。”她望着竹笼,感慨一声,“难为你惦记着,谢了。”
从牢里出来后,谢恩求见圣上不得,便一直闭门自省。大半个月过去,官职俸禄依旧,却不曾有召。时间一长,众人皆晓宰辅失了圣心,渐渐少了往来。就连府中下人,也动了离去的心思。
索性,自己以清静养病为由,放了半数多的人出府。此后也只有徐硕、苏铠和李景浩几人,频频登门罢了。
只是今日……他好似有话要说。
顾七端坐厅中,手捧茶盏,静看着对面的少年。见他野眉紧蹙,神色微窘,几次欲言又止,便知有为难的事。
“唐鹤升任都统以后,你比之前闲了许多。”她垂头摩挲着微烫的盏盖,佯作漫不经心,开口问道,“先前你说,军中管制有缺,草拟了修正方略,最后可实施了?”
余光瞥见对面一双沾泥的脚,乍然后缩。
顾七眉心微蹙,抬起头来:“被搁置了?”
只见他紧攥着衣角,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
“可惜了……”她低喃一声,不由得叹了口气。
没了宰辅做靠山,他这未建军功的参将,便再难服众。即使没有唐鹤的打压,也会处处掣肘。想来,苏铠在赵家军,早已是寸步难行。
为抽身离去,自己多番筹划,想要将身边人安排妥当,却独独忘了他……
“不能再拖了……”神色微定,心中已有了主意。顾七将茶盏置于桌上,起身谢客:“时候不早了,回去好生歇着吧。”
他仰头呆望,双眸难掩惊讶。
似没想到,裴启桓会下逐客令。平日探望,总会多加挽留。今日,却大有不同。
“怎么,还要留你用膳不成?”
“不……”他一时语塞,脸憋得通红。来的路上,反复琢磨的话,如今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他急得出汗,偏生了一张笨嘴,才开口便咬了舌头,只得作罢,掩面告辞。
午膳过后,徐硕照例来府。
“奇怪……”
顾七抽回胳膊,将腿上放着的汤媪捂在手中,开口问道:“可是哪里不妥?”
“很是不妥。”他面色凝重,将诊断详情记在册子上,又把带来的药包拆开,细细查看后喃喃自语,“怎么越来越虚了……”
说罢,他抬起头,详细问了每日吃喝与进补汤药。忽而松了口气,笑道:“倒没什么冲突,想来是晏大夫这方子太过厉害,回去还要再斟酌斟酌。”
顾七点点头,随后问道:“陛下那边,如何了?”
“好些,只是解药始终配不出,便只能用些清热解毒的方,暂压毒性罢了。”他将册子收好,疑惑道,“你是何时发现,自己中毒的?”
“嗯?”她身子后仰,笑道,“你在说什么?”
“可别忘了,我是太医。”徐硕叹了口气,将药包推到她眼前,“虽与陛下所用的不同,却也有七八味药是一样的。因你体质差些,才添了几味温补的药。到了这个地步,又何必瞒我呢?”
顾七笑容微僵,垂头不语。
“或许在你看来,咱们算不得朋友。”他转过身,目视前方,皱着眉严肃道,“说心里话,若不是哲王殿下交代,我并不想与你有什么牵扯。因为,你是个冷面冷心,捂不热的人。”
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她抬起头,诧异的神情中,露出几分失落与难过。
“你扪心自问,从荼州治水开始,殿下为你,做过多少事?得罪多少人?”而此时的徐硕,还在喋喋不休,言语也越发激动,“他几次受伤,险些丧命,却依旧牵挂着你。可你,却一次次辜负他的心!”
“我……”
“我原以为,你这样的人,不会把谁当做朋友。”他深吸口气,终究没让愤怒冲昏头,渐渐平静下来,“可你却愿意为赵德勋奔忙,也肯保柳家小姐一命。如此看来,是我误会了你。”
余光瞥见旁边的人,低着头不说话。他瘪瘪嘴,抄起盏灌了几口温茶。
“大人,该喝药了。”庆瑜端着药碗,打破了屋中良久的沉默。
“嗯。”顾七将脸埋进碗中,大口咽下苦涩汤药。放下碗时,脸色通红,眼底泛着盈盈泪光。她转过头去,笑道:“这也太苦了。”
“时候不早,我得回去了。”徐硕顿觉尴尬,干咳一声起身,迈出两步又转回身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放在桌上。
“大人。”
她闻声回看,见那布袋里,装满了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