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中,就陈平带了两个童儿仆佣,所以干脆让张骠为自己和萧何、曹参布席盛酒,让胡亥专门去伺候安期生,而把酒肆的侍者赶了出去,这样就能比较肆无忌惮的说话了。
在胡亥的努力之下,这些人所议论的黄老学说多少听出了点儿眉目。
过去谈到“无为而治”,很容易让人认为就是以德待民而轻法。现在听这些人说法,并非轻法,而是讲究道、法并提,重点在于法。“文武并用”,“德刑相济”。文即指教化,武则为法治。胡亥这一路已经向陈平请教过很多黄老的概念,所以对这些多少已经了然。“明具法令”,“进退循法”,就是前面所说的,即便是皇帝,也要依法而行,别瞎折腾。
几人说着说着,就开始触及当下的秦律严苛了。萧何和曹参所任之吏,都是刑狱相关的,所以感触也最深。这二位率先说出秦法“刑罚暴虐,妄诛轻杀,苦民伤众”,让安期生和陈平都松了一口气。为官吏者不先这么说,别人轻易不敢批评秦律。不过陈平也指出,六国法驰,对秦律不能骤然适应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所以秦人应该“约法省禁”,“务在安民”,对秦地的法律,到了山东,应该因地而宜,适当改变。陈平观点一出,几人又是一番讨论与争辩。
胡亥觉得这些人的论辩非常有价值。之前向陈平单独请教,只是一家之言,现在黄老大家在此,加上三个历史上汉初的杰出人物,最牛人才一起讨论,所获更多,受益也更多。
胡亥注意到,在整个论辩中安期生的话并不多,只是当几人一同看着他请他界定正误时,他才说上两句,也并不直接指出哪种观点对哪种不对,而是云山雾罩的说上几句话,反正胡亥自己是弄不懂古人的这种风格,看其他三人倒是如醍醐灌顶一般鸡啄米似的使劲点头。
大多数时间里,安期生都是端着酒碗微笑,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然后就微微点头。有时,安期生还把目光对准了他,继续用那种满含深意的眼神,看得胡亥后脊梁沟里嗖嗖的冒凉气。好在安期生看他几眼后,总是极细微的摇摇头,然后饮酒,让他松了口气。
几人热热闹闹的一直聊到天黑,关于黄老的论辩才告一段落。
“仙翁可欲在丰沛盘桓些时日?”萧何问道。
安期生摇摇头:“老朽不过途经此地,明日晨起就离开了,准备往陈郡、南阳郡、南郡一行。”
曹参遗憾的说:“不能多得仙翁指教,实乃一大憾事。”
安期生笑了笑:“吾观在座诸生气运,或都有得展宏图之日,只需牢记为百姓谋而非为六国谋即可。至于再次相会,仍有许多机缘,倒不必强求之。”
萧何又转向陈平:“陈生在沛县尚需停留几日吧?”
陈平拱手道:“相遇两位也是机缘。平附身贾队,商货运抵丰邑下船、再由丰邑载新货上船尚需数日,所以平这几日或可和两位大贤再把酒欢谈。”
萧何沉吟了片刻,又看了看安期生,然后有些难以启齿般的对陈平说:“初次相逢,某能看出陈生虽为士子,却有豪气。某有一不情之请,可实难开口。不过关乎某一挚友,只好腆颜相求。某想借重陈生的商队之名行一事,但可能有些风险。”
陈平坦然的说:“兄且言之,平可尽力便会尽力,难于效劳平也自会直言相告。”
萧何又思忖了一会,终于下定决心:“我与参有一友,因触律而同十数人避罪芒砀。其人非匪,不愿劫掠百姓和行商,所以粮秣基本依靠我等这些友人设法。我等二人身在官衙,出入不便,身份敏感,以前也曾多次借本地豪族贾队之力。如今我等又筹得粮秣六十石及麻衣些许,但一时间暂无可靠之人运送。芒砀据此二百多里,不知可否借陈生之贾队名号?只是若如此,或耽搁陈生行程七、八日。至于风险虽有,但若依在下之策,应不致有所牵连。途中花费,我等一力承担,不致陈生破费。”
陈平想了一阵,然后慨然说道:“兄既如此相信萍水之人,平又如何可推辞?平不过附身贾队游历,兄既有托,平愿一身任之。”
他忽然像是想到什么,对胡亥笑了笑:“童儿以为如何?”
胡亥明白陈平的意思,要是这么一折腾,他去三川郡的时间可能又会耽误几天。他也猜的出,萧何不过是要去给刘邦送粮草,如果要去了,不知会不会见到这位倒秦干将?
“先生决断即可,何须问童儿?”胡亥弄出一副略带惶恐的样子。
陈平深深看了他一眼,就转向萧何:“兄现可将具体事宜相告,平好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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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日后,芒砀山路。
陈平乘一驾轺车在前,之后,三辆革车缓慢的在轺车后行驶,三匹驾车之牛的牛头上都不很显眼的挂着一块麻巾,拴成比较特别的一个结。
战国秦汉的车驾有很多种类和称呼,比如戎车、猎车、役车、安车、立车、轻车、轺车、革车、辎车等等。在本书中,出现的车驾称呼不想弄那么复杂,基本为轺车(一马拉的普通出行用车,可立可坐可携行装,带顶盖,以布幕为厢、安车(一马拉的短途坐车、革车(牛拉的货车、辎车(一马或多马拉的木厢车、轻车(两马战车、戎车(四马战车和皇帝专用的金根车,金根车本来也种类多样,在本书中则特指辒辌车。金根辒辌车,驾六马,车型大,三面有窗,后面有门,四周有帷子,可坐可卧,窗牖闭之则温,开之则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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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旁的林木中,有一伙人在距山道三百步的高坡上伏着。
“季,这是先生和参允诺的车队吗?要不是就惨了,咱们只有三日之食了。”一个壮夫悄声说道。
“贺,别急,参前日使人传讯,应该就是这队革车,且待路旁打探之人回返便知。”一个国字脸、高额头、大耳朵的四十多岁之人轻言安慰着。
一阵非常轻微悉索声之后,从山路方向摸过来一人:“大兄,是这支车队。只是队前轺车上的人不识,但仆看到了后面革车上有苛与无伤。”
被称为“季”的人,自然就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刘邦。
汉太祖高皇帝刘邦(公元前256年冬月二十四—前195年四月二十五,沛县丰邑中阳里人,汉朝开国皇帝。刘邦出身农家,无名,按伯仲叔季排行称为“季”(另有一种说法他是老幺,所以称季,而不是刘四儿的意思。为人豁达大度,不事生产,混迹市井。后任沛县泗水亭长,因私放刑徒而亡匿于芒砀山中。
先生,自然指萧何,参当然是曹参。苛与无伤,则是后来成为刘邦部将的周苛和曹无伤。
“参派来传讯之人说过,这次帮忙的人很可靠,乃陈留士子,家有商队。”刘季起身站了起来,“咱们下去吧。”
陈平和二童正在轺车上闲聊。根据萧何的说明,到了这一带后放缓车速,自有人下来接应,所以他也不急,不过身下还是坐着一柄剑。
张骠也在身旁藏了一柄短剑,别看他不喜读书,可据陈平说,张骠年岁虽小,剑术却已有小成,不可小觑。
结果到头来,胡亥倒成了一个最没用的人,弄得很郁闷。
路边一声唿哨,陈平命御手住了马,向传来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慢慢从树林中现身,那样子比叫花子也强不了多少。打头一人,高约八尺,方脸阔额,剑眉大耳,正合萧何所讲的样子。
陈平一跃下车,向其人拱手施礼:“陈留陈平,得友所托至此,足下可是刘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