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林冷眼打量他们,有人曾说,世上有两样事情掩盖不住,一样是咳嗽,另外一样便是贫穷,这话放在他们两伙人身上,正体现的淋漓尽致。
永清县学子一行六人,以贺青山的家境为最优,但他也是棉布棉鞋,只有外衫是罗绢的,剩下诸人,都是棉麻布衣,而他们对面的几人,大概都是景安城本地人,个个都是锦罗绸缎。
中间那位个子最高、着青裳的大概就是最近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林大才子,矜贵二字仿佛为这人所造,长眉星目,内敛眸光,身边的人张牙舞爪和跳梁小丑一般,只有他独善其身,像在看戏,又像在嘲弄着谁。
沈长林在打量他,他也在看沈长林,等着瞧沈长林被起哄做诗。
“怎么还不开口可是没有灵感”
“不如我们给小案首出个题目吧,看今夜月华皎洁,不如就咏月如何呢”
“咦,小案首怎么还不开口,难道是怕露怯”
“哈哈哈哈哈”
对方你一言我一语,捧哏逗哏的轮番上,激的永清县几位学子满脸通红,连一向沉稳冷静的沈玉寿也暗自咬紧了嘴唇,性子本就急躁贺青山更是忍不了了,他相信沈长林的文采,悄悄的扯了扯小兄弟的衣袖,眼神暗示很明显,是鼓励沈长林赶紧作诗一首,打一打这群人的脸。
沈长林深吸两口气,拨开人群走到最前,清了清嗓子,声音稚嫩却掷地有声“面对你们这样一群怪物,我无需自证。”
说罢对身边的同窗道“走吧,我们去面前看看。”
“怪物你凭什么说我们是怪物”
“沈小案首,站住你解释清楚”
沈长林停了下来,轻轻一笑“急了想说你们不是怪物那证明给我看啊,哈哈哈哈,不过我们现在没空看,再会。”
说完转身继续往前走。
“等等。”一直没说话的林月贤终于开口,十五岁正是少年的变声期,因此他的嗓子有几分沙哑,但也不失低沉,变声结束后想必也是温润清朗的,“诸位,不打不相识,一起去吃吧。”
沈长林微凝眸,淡淡看去。
“不必了,兄台好意我等心领。”
“长林,你方才说他们是怪物,何解啊”
两行人刚分开,贺青山便迫不及待疑惑发问。
“高高在上,目中无人,可笑滑稽,是为怪物。”
沈长林说着,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厌恶。
青园是个饭馆,偏搞出一些规矩来分割阶级,将人分成三六九等,那些学子明明被是被青园划成下等的,却还对青园顶礼膜拜,一副奉为神祇的狗腿模样,简直令人作呕,甘愿自轻而不知,反为上位者说话,不是怪物是什么。
“长林,你说的太好了,所以,你不肯做诗,也是这个原因了”
沈玉寿被小兄弟看问题的深刻所折服,方才他心里也很不舒服,除了觉得他们聒噪无理,却又总结不出什么,直到长林总结了才豁然开朗。
“我不做诗,不全是他们不配叫我做诗,还有一点,是我无需自证,难道无关痛痒的人质疑一句,我便要费力气去证明给他们看吗凭什么呢凭什么要按照他们的逻辑行事,我管他们怎么想,这是他们的事情,与我无关。”
前世今生的经历加起来,让沈长林的心智逐渐趋于成熟,但诸位同窗们还是年少恣意,要证明自我的年岁,乍然一听沈长林的观点,纷纷有石破天惊,语出惊人之感,然后越琢磨越是那个道理。
“长林,你年岁最小,看问题却最通透,难怪连得县案首,府案首,我心服口服。”
“是啊,亏我还比你大几岁,简直惭愧啊。”
沈长林摸着咕咕叫的肚子,咧嘴笑笑“胡诌的胡诌的,这家馆子看着不错,咱们快去吃饭吧。”
民以食为天,什么事情都不比饱餐一顿重要。
入学考评第二日巳时出成绩,因此大家收拾好行囊,带着行李坐上马车,先去看成绩,随后便要出城回永清县了。
今日看成绩的人少了许多,也就百来人而已,贺青山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名字,过了,他竟然过了,不过毫无意外的,又是最末一名,以第十名的成绩擦线进入府学。
而沈玉寿有惊无险,是第六名,还有一位同考乙等的学子,名叫王君尚的则以第八的成绩入学,剩下两位则落榜了。
喜的喜,遗憾的遗憾,但事情尘埃落定,也没甚好纠结的,一起再坐上马车,出了城去。
回程比来时慢了三日,来的时候轻装上阵,归家的时候各自都带满了礼物,自然都的艰难,但是一想到家人亲朋收到礼物时开心欢喜的样子,又觉得这一切辛苦都很值得。
依旧是陆路水路交换着走,来时沱水河两岸的山色还有几分晦暗萧瑟,归来时已两岸郁色葱葱,山风掠过,那些树叶就如水波一般层层涌动。
沈长林站在甲板上看风景,心里又是不一样的感受,风呼呼从耳畔刮过,吹了满脸的江水气息。
虽然回去的路走的更久,但诸学子却觉得很快,见到永清县城门的时候,又觉那矮矮的破旧的城门是那般不起眼,没有景安城门十分之一的气派。
但是进入县城内,听着熟悉的乡音,见到熟悉的人,那种人在故乡内心安宁平静的感觉,是在外绝不会有的。
因不知他们具体的归期,一直到县学门口,诸人将行李搬进去,也没人来迎接,但是很快,住在县城的学子家长便知孩子们归来了,贺青山的祖父便是其中一位,听说孙子过了府试,还过了府学的入学考,老爷子激动的一直敲拐杖。
“咱们贺家,出了能人啦,列祖列宗保佑,青山,今日便随我去祖坟前祭拜,告诉他们,你中了童生的好消息。”
贺青山高兴的点点头,看着爷爷高兴的样子,这才觉得他也是很优秀的,只不过他一直以沈家兄弟为参照,才显出自己的平庸,十五岁中童生的学子,不仅在永清县不多,就是放到景安城这样的大城市中,也是不输人不丢脸的。
“顾训导,回来啦。”
听说消息的县令大人也来到了县学,他还不知道府考的结果,但是景川府知府衙门给他发的借调文书,前日已收到,万万没有想到顾北安此去还有这样一番际遇,他也为这位属下高兴,不过他现在最关心的是“府考成绩如何”
顾北安微颔首“一共过了六人,丙榜三人,乙榜二人,甲榜一人。”说罢招呼沈长林过来,“沈长林不仅身跻甲榜,还是本次的头名,府案首。”
县令大人立即将沈长林上上下下打量一遭,一边看一边激动的说“好,很好,今晚就摆席庆贺”
府案首,那可是府案首,近十年府案首的位置一直出自景安本地学子,翻看永清县志,上一位府案首已要追溯百年了。
没办法,谁叫他们永清是个学风不盛的小县城,在景川府的十五县两属州中根本排不上号,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一百位童生中他们县独占了六名终于勉强追上了平均数。
并且,沈长林,不负众望很争气的得了府案首,想到这里县令大人内心便涌起一股自豪与狂喜,在调任之前县里出了个小神童,哈哈,增光添彩,他浑身舒畅,决定在走前要好好修一修县志,将咸水村沈氏一脉沈长林十一岁考取府案首的事情,写上去,流传百年。
“长林,你做的很好”县令大人一激动,手上的劲儿便不小,拍的沈长林有点想龇牙,但想到身旁这么多人看着,他忍住了。
并小声的对县令大人说“离家数月,大人,我想先回家看看。”
三月离开家,如今已经是四月底,沈长林和沈玉寿早已归心似箭,迫不及待的想回到小村子里去瞧瞧,看一看。
县令大人沉吟片刻“对对对,这倒是我疏忽了。”
说罢唤了随从过来,让他们套上马车,去接沈家双亲和老太太到县城来,晚上的庆功酒席,他们也要参加。
钱氏是爱热闹的,定然喜欢这样的场合,至于罗氏,可能会害羞怯场,但是心里也会欢喜,沈如康亦然,于是沈长林和沈玉寿对视片刻,都点了头。
“多谢县令大人。”
四月底,庄稼该种的都种了,也都顺利的扎根发芽,进入了相对稳定的生产期,这时候按时施肥浇水、除虫除草便是,有了雇来的汉子帮忙,加上和沈大郎一家合作互助,钱氏家里的活儿倒也轻松。
唯一惦记的,就是两个跟着先生远赴景安城考试的小孙孙。
每过一天,沈如康就用碎瓦片在泥墙上划一道痕迹,一家人就这样数啊盼啊的,痕迹从十几条,二十几条,再到现在的四十多条,越累计越多。
偶尔钱氏会驾着车去县城里打听一下,县学的人都说至少要四月中旬人才会回来,并且景安城太远,很少有人来,永清县也很少有人去,路途遥远,山高水长,自家两个小孙子,真的是了无音讯。
唯一能做的,就是等。
罗氏是个眼皮子浅的,做针线活的时候做着做着,太想念自家两个孩子,会不自觉的抹眼泪。
一起做绣活的沈大郎妻子曾氏安慰道“顾先生年年带学生去赴考,从来没出过事情,你放心吧,再过些天,他们就回来啦。”
但罗氏还是会忍不住的多想,万一路上遇了强盗,或者坐船遇到风浪等等,所有可能会发生的意外,都叫她琢磨了个遍,曾氏只得继续好言劝慰。
钱氏可不惯着她胡思乱想,劈头盖脸一通骂“哭哭哭,哭个什么玩意好事也叫你哭丧了,再哭,你就给我滚出去哭,省得我瞧着碍眼。”
有道是一物降一物,钱氏一通骂,反叫罗氏不敢再哭了,比曾氏的无数句劝慰好使多了。
自家人有些担心,村里的人也记挂着,当日沈长林得县案首,俩兄弟一起赴景安考试的余波在咸水村还未散去,大家都期待着二人这回考试的成绩。
周氏如今好了伤疤忘了疼,这些天又有点翘尾巴了,这日下午,正抱着绣箩在村头树下做活儿,一边做一边嘀咕。
“我听说呀,从咱们永清县去景安城的路上,有好几伙强盗呢,遇见他们不仅抢钱,连命都不会放过。”
“古话说的好哇,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顾先生带着一群小孩儿走来走去,哎呀,叫我说,还是不保险的,万一哪回就那么寸,遇见了强盗,你们说这可咋整呢”
话里话外的意思,倒像是指望路上发生点什么事。
有人跟着杞人忧天的唏嘘,也有看不下去直接怼的“那为安全着想,你家玉堂一辈子别去考啦。”
周氏一瞪眼“你咋说话呢咒我家玉堂”
“不是你说嘛,万一哪回就那么寸,遇见强盗谋财害命,既然那么危险,叫你家玉堂不去就得了。”
正拌着嘴,突然听见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两辆马车从村口驶来,高大健硕的枣红马迈着矫健的步伐,哒哒哒的迈着步子,一派睥睨的威风气质。
“沈如康的家在哪儿你家长子幼子皆中了,一个是府案首,一个是乙榜十九,一门双童生,可喜可贺”
什么都中了村口的人都欢呼起来,纷纷跑到沈如康家报喜,高兴的像是自家孩子中了一般。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