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式的印房,摄影集肯定是印不出来的,至于其余并非印刷品的东西,也就更没有关系了。打探得不清楚也很正常,叶伯池道,“嗯,是有自制仙画幻灯片这么一回事,还有新流传的一批曲谱,用的是《红楼梦》的判词,非常雅驯凄迷,如今文艺界的几个魁首,正在谋求将其灌成唱片,音乐系的长材踊跃自荐,热闹非凡,这是羊城文艺界的盛事!”
“虽则你想的是以《绣像金萍梅》来一炮打响,但若能把幻灯片和书籍一结合,出个《幻灯红楼梦》,我看销量也不会差!只是,老式印房,用仙画照片来做底板雕版的话,不知是否可行,还得向不二斋主人讨教一二。”
“不二斋主人,便是绍兴那位——”
“正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采风使!他如今也算是我们羊城港数一数二的摄影大师了,说到土制摄影机,不是他,就是我那侄女瑶期,六姐南下去吕宋巡视,瑶期跟随摄影,不在城内,那要说行家,那也只有他了。恰好今晚就有个清谈茶话会,召集了诸戏社同仁,讨论《桃花扇》等诸多戏段唱腔,我这里托个人情,把你也带进去,能和张大师搭上话,听他指点一二,那便是你的机缘了。”
叶伯池说到这里,便写了一张纸条,出门去叫了个骑着自行车的跑腿,让她给叶宅送去——叶仲韶等人经营的南社,自然是不会缺席这种茶话会的,以两家的关系,叶伯池要两个位置也是易如反掌。
果然,两小时不到,回信便被送来了,叶仲韶说自己事情太忙,不能请老陆吃饭,还诚恳致歉,又约了几点在学生街某路口等着。叶伯池和老陆便闲话书市新闻,老陆讨了《桃花扇》的剧本来看,也是啧啧称奇,叹道,“可惜如今剧本是卖不动了,写得再好都没用,非要转成话本才能卖。连《鸳鸯错》都是如此,这《桃花扇》改了以后,故事又嫌落俗老套,若是二十年前,便是要付一笔极高的润笔,这剧本我们书坊也是非印不可的。”
现在话本读者的胃口,的确发生急剧变化,戏剧有唱腔曲谱支持,其实不看重剧情,倒是还好,说到话本印刷,两个人都深有同感,认为识字的人口多了,对于市面上的杰作率反而有负面影响。相谈良久,都是唏嘘,眼看时间快到了,便忙起身去学生街等候叶仲韶。
叶仲韶说自己事务忙碌,一点都不夸张,他是系主任,自然俗务缠身,连晚饭都是在学生街随意买了一个咸饭团吃:糯米饭里包一个咸蛋黄,若干辣口的小咸菜,加鱼干肉燥,捏成一团,再来一杯紫苏薄荷饮子,虽然健康上营养不均衡,但填肚子是够了。
学生街这一带,越不健康的食物就越好卖,什么盐渍、油炸,夜幕降临之后还有燃碳烧烤的,排队的人都很多,反而卖蔬菜的一个没有。叶仲韶手里拿着荷叶,托了饭团边走边嚼,“见笑!我今天四个会,三堂课,忙得中饭也没有吃!饿得说不出话来了!”
是真的饿,步履匆匆地来到两人面前,略一寒暄,便又匆匆带他们去茶话会场地,边走边吃,伸着脖子往下咽,又牛饮糖水,半点儿没有文人架子。老陆见了,心底掂掇道,“叶主任多年未见,人精干了许多,从前是纤纤仙姿、文质彬彬,现在肤色黢黑,一身短打,虽失了文雅,却有些真正干事的样子了。”
越是买化的文人,就越没有老式文人的气质,这似乎是羊城港这里一个突出的特色,老陆既有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的感怀,但作为书商,又觉得和新式文人打交道,要直接爽快得多,老文人那种欲遮还露,又要牌坊又要好处的扭捏丑态,那是完全被摒除了的。
他也说不出自己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总归在姑苏时,应对那些老文人遗风很重的朋友,也觉得舒服怀念,来到羊城港,接触这些新做派的朋友也觉得快意奋发。跟着叶仲韶一起,走进买活大学,一路左顾右盼,非常新鲜,对那宽敞的水泥院落,处处可见的电灯,都是暗中赞叹,道,“什么时候我们姑苏的电灯也这么多就好了。”
“城市电网的布置,主要还依赖于水电站!”
新文人有个特点,那就是格物之学的知识,张口都能来两句,显示出他们在特科上的造诣。叶仲韶带人进了屋内,只见一个椭圆长桌,环了一圈的椅子,后方还有好几排的座椅,大概都是给老陆这种利益相关,但不够发言资格的听众留的。
因时间尚早,屋内人口不多,大多数座椅都是空着,只有几个熟人站在屋内正在聊天,其中一个身穿圆裙者,坐在桌上,嚷道,“自从家母舅得知此事,便算是拿住话柄了,每每见面都在对我说,‘六姐都说了,男子成婚以27岁为宜,你都不止37岁了,已经晚了十年有多,如此离经叛道,你让我怎么有脸去见你的母亲’……”
“如此再三,我也抵挡不住,只好应了家母舅的安排——”
“这般便算是定下来了?对方姑娘人品如何?对你的工作有何看法?”
男子婚龄不是25岁吗?什么时候又有以27岁为宜的说法了?
老陆心底,不由嘀咕起来,叶仲韶也奇道,“宗子,你要成亲了?恭喜恭喜!不过六姐何时提倡了27岁成婚来着?”
“哦,仲韶兄!”
说实话,这位大名鼎鼎的不二斋主人,看着是很年轻的,若不是他自己道破,一般人很难估计出他的年龄,张宗子见叶仲韶来了,忙跳下桌子和他握手,笑道,“稿子已经付梓,明日估计就印出来,此事也不是什么机密了——前些日子,六姐叮嘱我做几则人物访谈,有树立我们买地典范,鼓舞众人学习的意思。
其中对于婚龄,除了最早之外,提倡年龄也有了新说法。不合我多口,对我母舅泄露此事,被他们给拿捏住了——为此不得不择日寻人,是要成个家了。”
众人一听,连忙贺喜,都在打探六姐树立的典范具体标准为何,还有问那人物都是谁的。叶伯池给老陆使眼色,让他稍安勿躁,眼下这气氛,一时间也说不到别的事情去。
老陆倒不着急,心中也着实纳罕,更有一种等候已久的感觉,暗道,“终于来了么?都说买地礼崩乐坏,是个最没规矩的地方,便是这成婚生子的事情,倒反天罡之后,大家都各行其是的,也实在是乱的很,透出一股子让人不安的感觉,竟不知道该遵从什么了!”
“这张采风使,便是个好例子,他是最为买化的,也最是肆意得很,竟都不成亲了,说来真是成何体统,家里人怕没少操心,却又不好拿老话去压他——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话,那都是没有完全买化的证据,在这样风口浪尖的家庭里,可是最说不得的。”
老陆为何这么清楚?盖因他私下是看过一本叫《子曰》的小册子的,其中就有讲述该如何用这种话术来回击催婚长辈,由于这‘张子’的指向性非常明显,这会儿,听闻了张采风使的婚讯,就算和他完全无关,老陆也感到相当的舒心畅意:“该!这泼猴便该有个紧箍咒束着,不然,还真让他反天了?如今六姐既然发了话,伦常重立,规矩俱全,成效也是立竿见影——这不就愿意成婚了么?”
“要我说,恐怕张大人也不是就真不愿意成婚了,只是也没有那么想成婚而已,一个犯懒,也就拖延下来了。”
“如今,有了这明确的规矩,那些本来在两可之间,迷茫无措的人,也有了个指引,知道该怎么去做了,倒也让我们这些看客心里舒坦多了……便是规劝亲友,也有了个依据不是?”
老陆自己,大概是个在新旧之间的人物,他和旧式的亲友打交道的时候,能依据的道理是不少的,但和新式的亲友——往往是小辈打交道时,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不适感,直到今日,新规范出来了之后,他才似乎有所了悟,恍惚感觉到这是因为新式的道理尚不彰明,很多时候想要说理却缺乏依据,不能让小辈心悦诚服的缘故。
因此,虽说他自己早就成婚生子,有了一套自己秉行的标准,却也因为这个消息而立刻振奋起来,好像有一种极为渴望的东西,终于被颁布出来,犹如华表明堂一样,填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空缺,让万事万物都有了准绳和依据,让他也迫不及待地了解这种标准——这可要比所谓的‘新伦理’,权威多了!
“六姐终于发话了么?早该如此了!”
“除了婚龄之外,都有什么,还不速速道来——宗子,你之择偶,不会也是照着六姐的倡导来的吧?”
诸多友人,也都兴奋莫名了,见张宗子似乎默认,不免慨叹道,“却也是难免!你毕竟是举足轻重的文艺领袖了!”
“若连你也如此,那,那些迄今未婚的衙门大吏,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