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世界倒是还好,至少现在,六姐还是能完全压住阵脚的,也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她本人拥有的异能,这是她一人专有,谁也无法夺走,又胜过了所有人的暴力。这一点,实在是太重要了,说实话,金逢春绝不会对任何人承认,但是,即便她对六姐感激涕零,报效之心,已经达到不计生死的程度,在听到共和国三个字,反应过来其代表的意义时,她的心依旧狠狠地动了一下。
在那一刻,她看到的幻象,在那一瞬似乎经历的一种设想,一种人生的道路……依然令金逢春有片刻的迷失,那是一种太过甘美梦幻的诱惑了,任何人在发现,原来自己理论上还有这么一扇门可以打开的时候,可能都会和她有一样的反应!
这么看来,对于那些能够在自身权力的巅峰,撒手退步的人,应该要多给一份敬意,即便他们并不情愿(有谁是情愿的?),但品尝过至高权力的滋味,还能够放手,而不是钻进牛角尖,宁可让所有人跟自己陪葬,宁可死在王座上,也不愿意接受走下山顶的人生……金逢春想,这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我甚至无法相信我自己有这样的魄力,毕竟,我是只意识到了这么一点可能,都会随之心潮起伏,受了半天诱惑才斩断这份心思的那种人……
别说什么‘高处不胜寒’,站在最高处的人,也有不为人知的难处,作为大吏目,金逢春已经充分体会到了掌握权力的辛苦,但即便如此,在那一刻她所感受到的……那是无可比拟的诱惑,比什么都要欣快,甚至无法用任何其余事情类比——饮食男女,那点事儿在这种顶峰感面前,压根都不算什么。
哪怕只是想想,都让人浑身发抖,她,金逢春,一个普普通通的敏朝小官吏之女,随着时势,不但做了大官,而且甚至还滋长出了做大首领的野心……甚至,如果只是想想的话,也不怕更进一步,何妨就开个倒车,临朝称制,当个女帝……
也是直到这一刻,金逢春才能感受到,自己仍然受到了在敏朝度过的儿童和少女年代的深刻影响——她曾经以为这些东西,已经随着新式的教育,完全被她弃如敝履了,可只有在这自己和自己对话,无需任何矫饰的意淫一刻,她才乍然发现,潜意识中,她依然认为帝制才是统治最适合的最终答案。在她的幻想中,可以一切尽如心意,想入非非的她,比起大首领,还是想当女帝……
看起来,即便六姐打算轮换,那也要确保继任者必须在共和制的教育下长大,否则,恐怕在六姐去世之后,很容易发生复辟的事情。当然了,六姐正当盛年,再维持五十年以上的统治似乎都不成问题,时间还有很久,但那也是在没有任何意外的前提下……意外……谁说意外就不会发生呢?
共和制这三个字都说出口了,就算之前六姐也做出明确表态,她不会维持家天下的统治,但是,这和在如此重要的典礼中,确定买活军的政体,意义仍然是不同的,给人带来的震撼也截然不同,直到六姐如此明确地说出口的那一刻,金逢春才深深地体会到这种不同。
这种震撼,说实话,此刻她仍然有点在后劲里呢,一应公务,都是按照本能处置,心中有一大片地方在想入非非,思绪是无逻辑且跳跃的:如果她当了女帝,她绝不会立张大孙为男后的,糟糠之夫,登不了大雅之堂,也不会学六姐,在民间选秀,不许男后参与政治,她肯定要在重臣家眷中采选后妃,稳定局势,嗯,但这样的话,生育就是个问题……
对女帝生涯的幻想,是这些想法中较荒谬的一个,对金逢春的影响其实还算正面,至少意淫起来比较解压,更实际一些的思绪,就要复杂的多了:她在想,不知道六姐属意的接班人会是谁,当然,她现在还很年轻,这个人选更多的是设而不用,但既然采取共和制,那就像是帝国必须立太子一样,共和国也需要一个储备首领,这是很自然的事。
金逢春不知道六姐选了谁,她只知道这个人肯定不是自己,不然她早就该接到通知了。而知道同侪中有人比她更接近那个位置,就让她的心感到一股钻心的麻痒酸涩,这种难以遏制的妒忌,似乎可以在顷刻间转化为仇恨,让她做出一些疯狂的事来。这激烈的恶意,让她也不禁暗自吃惊,惕然警醒,为自己的缺陷而深感赧然,然而,这既然是本性自带的东西,却也不那么好克服,无法被理智完全消解,只能竭力排除它的影响,对外还要假装若无其事,连着加班几个月都若无其事的金部长,这几日却时不时头晕目眩,感觉承受不了这好几个层次上的冲击了!
哪怕是平日里十分喜爱的玉兰花香,对于提振她的精神,似乎也有些无济于事了。唯一的好消息是,受到讲话冲击,患上‘共和国症候群’的,似乎并不只是金逢春一人而已,国宴宾客中,魂不守舍、心不在焉的为数并不在少。金逢春结束了大半天工作,赶到国宴厅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大家虽然都面带微笑,客气地寒暄着废话,但其实明显都是心里有事,只是各自强装,好像谁都不敢让别人看出,这三个字对自己带来了怎样的冲击。
就算是平日里最亲密的姐妹,这会儿也绝不会流露一丝痕迹,甚至望向彼此的眼神中,也充满了猜忌,这样的气氛蔓延到了一定的浓度,反而有点矫枉过正,根本没有人去谈论‘共和国’相关的事情,好像它就不值得讨论,而是很平淡地就被所有人都接受了似的!
其实,事实恰恰相反,这一次的讲话,影响力实在是太大了,而且,不像是六姐以前的举措,影响力多数体现在国土以外,这一次,影响的完全是买地最核心,最位高权重的官吏群……
金逢春不禁露出了一丝苦笑,她有一种一切很快都会永远改变的感觉,好像一个很宝贵、很珍稀而又注定短暂的时代,突然间就宣告终结,以后的日子,有很多东西会飞快消逝,或许永远也不能再回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这种莫名的怅惘,对于未来无可奈何的负面期待,不算悲观,但对未来的辛苦、挣扎、挫败,她已经有了深深的预感。
童年。
过了好一会儿,当她已经坐下来和敏朝特科农业专员谈着天,议论着今晚的文艺汇演时,金逢春突然迟缓地想到了这个最恰当的形容——对,就是童年。宝贵、珍稀、无忧无虑,没有猜忌,没有野心,也没有欲望,只有理想的,注定短暂而单纯的年代——
金逢春有一种很沉重的感觉,在这一刻她完全把自己的体验,带入到了买活军的将来中:理想仍在,但杂念已生,这是成长的必然。买活军或许也是如此,在创业之处,风雨同舟的日子已经过去,或许在百姓心中,买活军依然是一心同体,但在现实来看,已经立国定都了,买活军的童年也已经一去而不复返,这个国家,已经发展到了必须遵循人性现实的阶段,六姐用共和制这三个字,打破了那一层不存在的玻璃,她一手结束了买活军的童年。
金逢春现在只是想知道,六姐对这件事,又有没有自觉。她究竟是无意间引起了这样的变化——
还是说,一切仍在她的掌握之中,她是……有意而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