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再说不出什么过去比今日更强的地方,在张大爷这个年龄,他也还是固执地怀旧着,九千岁或多或少就沾了这样的好处,不由分说地被寄予了拨乱反正的厚望,别看田任丘手上很少平白无故地兴起什么大狱,可这一个多月以来,他在京城官员的渲染之下,已经是头顶生疮、脚底流脓了,京城官员甚至喊出了‘迎回九千岁’的口号,可见双方的矛盾已经到达了什么样的程度——清君侧不是没人想喊,但被叫停了,因为自古以来,清君侧的人往往都在地方上,这些京城的官员一般都是‘君侧’,属于被清的那部分,就算想喊,他们也得走远点再喊,不然在京城喊这样的话,内卫是谁都不收拾,也得先把你给收拾了去。
“迎回九千岁,处死田任丘!”
“百官联署!放弃代管说,放弃幻想!禁止绥靖!调回边军,集中力量死保江南!”
如果说百姓们,似懂非懂,还只是议论几句‘无非是南边的事’,并不清楚半壁江山代管说的来龙去脉,以及目前局势发展至此的真正原因,乃至南官的诉求,只能在登闻鼓院外凑热闹的话,就在他们的住处不远,可以对着坊内大街开口,门口有门当瓦对,能养着小厮侍女,甚至养得起一匹马,买得起自行车的官宦宅院之中,人们在讨论的,无疑就是这一次大风波的核心问题了:目前,虽然官方依然没有公开承认所谓的半壁江山代管说,以及‘代管费’说法,但行宫方面也一直保持了沉默,这其实就等于是默认了,这可如何使得?各南人官僚,必须放下成见团结一致,下死力阻止此事!
“不是说要打赢——不说打赢的事情,但不能就这样投降罢!”
“买地要图谋江南,这个不怪朝廷,但至少也要抵抗一些时日!否则,国朝还有什么骨气可言?!脊梁都要断了!呜呼哀哉,我等便是还活着,性灵也于风骨偕亡!”
——这是好听的说法,潜台词则是众人了然的:不说打赢的事情,因为谁都知道打不赢的,但一定要打——理由就在下句话,‘至少也要抵抗一些时日’!
抵抗到什么时候?抵抗到族人能逃跑的时候,钱能出来多少出来多少,人能出来几个出来几个,总之,若是和传言一样,在家乡的亲人和所有族产都被皇帝卖给买活军,就为了多些代管费……那他们这些人还当什么官?操起刀冲进行宫,叫皇帝看看,什么叫做‘匹夫之怒、血流五步’,大家一起死好了!
虽然在消息传出的第二天,宫中就对这个消息进行了辟谣,但单单是辟谣,不足以平复这些南官的焦虑,几乎是本能地,他们立刻寻找到了自己的盟友:因特科在京畿扩散而恚怒的北进士们!南北两榜从未如此团结一致,臣党的规模前所未有的壮大,直指所有矛盾的核心——阉党田任丘!
田任丘一死,问题迎刃而解,特科没有这样的旗帜人物号召,在京畿燕赵势力衰退,附和北进士的利益,而少了阉党这个亲买派的斡旋,代管费谈判半途而废,逼得皇帝不得不对买强硬,不得继续卖土,这是南进士短期内的目标——至于缓解了眼前的危机之后,他们会不会写信回家,示意家里人把田地、铺子甩卖给买活军,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此时还无须去讨论么。
虽然手里没有兵权,但这南北进士集合在一起,他们所体会到的力量却也十足庞大,甚至连他们自己都吓了一跳,这些日子以来,百姓看到的登闻鼓、午门,只是热闹的一部分而已,实际上,六部衙门公事已经泰半停摆——同时得罪了南人、北人,谁还给你干活?现在京城还没出什么乱子,不过是因为管理庶务的多是本地出身的小吏,一时还看不出来罢了,再过两三个月,国家政务停摆,对京城和地方上深远的影响,才会慢慢体现出来那。
“听说,如今皇帝夜夜烦忧,便连身体都不能坚持捶打了,停训已有三日,不过依旧是强撑着一口气,不愿放弃田任丘……但也多次召见心腹特科密议,又试着向次辅与其余阁臣示好……奈何众人都是婉拒,直言无法接过这个担子……”
这一日,在京郊一处别院之中,温二公子双颊绯红,披袄而坐,离开了城中的套房,他似乎有些不适应,才说几句话便咳嗽了起来,一边轻轻拍着清减了不少的脸颊,为自己提神,一边轻声对身边这些串联诸官、鼓舞闹事的年轻骨干小官说道,“诸位,差不多是时候了——可以发起一次总攻了!后日乃大朝之日,我等本就要进宫朝拜太和殿,也正是我等义人公然聚会的好由头……”
“不如,便乘着此时,夺下太和殿,攻入奉先殿,以祖宗牌位为凭,逼得未家小儿交出田任丘,当场处死!”
“好!”
“妙计!”
这段时日以来,被层出不穷的坏消息闹得恼恨交加,满是怒火的官员大有人在,虽有老成持重者听了感到不妥,但也已经有人一听便感到恰可,迫不及待地高叫了起来:“早该如此了!”
“一片冰心在玉壶!等死,愿死谏死国!”
“册那!一帮宗桑,早该闹出点大动静来了!也好表一表我等的手段与决心!”
“就这么定了!攻破奉先殿,处死田任丘!”
“攻破奉先殿!处死田任丘!撤销特进士,开战买活军!”
战略口号迅速地丰满了起来,很快,众人都被裹挟其中,也形成了共识:“非常之时,当用非常手段,京城这场闹剧,也是到了最后收科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