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论王德安是如何大惊失色, 乃至百思不得其解的,洪县丞这里,投买或者说被接收的诚意, 那却的确是做不了假的,因为他接下来立刻就做了几件事第一,取出钥匙, 带众人前往正衙后署,取出了县令的官印, 同时还把后署大批的文书一并移交给了买活军的两个使者;
第二,回到自己的官廨中, 取来了鱼鳞册, 县里的总账册, 进行了账本的移交;第三,遣衙役去县里各处召集吏目、乡贤, 让他们云集到县衙来,同时宣布了这个消息买活军派使者前来接收龙川县, 而洪县丞也已经移交了手头的所有权力, 从今天开始,龙川县做主的便是买活军了
如果只是口头应诺,在移交时搞小动作, 这倒还算是人之常情,但洪县丞的表现可以说是尽职尽责, 仁至义尽地在搞移交,这就实在是让王德安极为费解了。甚至就连迅速应邀而来的县里话事人们, 似乎也都对洪县丞的抉择感到迷惑按照常理,不应该是洪县丞勃然大怒,凛然拒绝, 或者是虚与委蛇,拖延时间,私下串联乡贤,尽量团结、争取村寨的支持,让村寨发动儿郎们来援守县城,把买活军的使者赶走,防御他们可能的进击吗
若是按照那样的常理,村寨的代表乡贤们,便成为双方都需要争取的对象了,自然他们会比现在要从容得多,至少,有了一个借口可以和买活军讨价还价,增加自己的筹码。可买活军的使者,出乎意料地直接越过所有村寨不去接触,直扑县城,并且一个照面就拿下了洪县丞,导致现在这出戏完全无法这样唱下去,这就不免让人很是窝火了。要不是两个使者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叩城门而入的,大家还真怀疑他们早就到了县衙,经过长达数日的紧张谈判,私下拿下了洪县丞,这才向外宣布呢
“一炷香都不到吧”
“这头进去,那头就叫人出来请咱们了,这老洪从前没看出来,原来竟是早就有了投敌的心思”
这样指甲盖大小的城关,有什么风吹草动也是传得极快,这边使者一入城,那边上到县学教谕如今县里除了洪县丞之外唯一一个提得起来的官,下到贩夫走卒,没有不奔走相告的,大家这么一碰,时间线还有什么对不上的立刻就知道洪县丞估计是收到了一些他们不知道的消息,明白买地此番的举措,不是龙川县能抵挡得了的,所以才会投靠得如此轻易。
当下心中都是有些惴惴,只是面上并不显示出来自然也不可能对买活军那两个奇形怪状的使者横眉冷对,也都挤出了笑脸,张罗着要大排宴席,为使者们接风。
“这顿饭肯定是要吃的。”不幸中的万幸,使者虽然装束、发饰都和汉家相去甚远,但却是会说汉话的此时云集县内的几十个耆老中,并不是人人都对买活军有明确的了解,有些思想比较古板,耳目也闭塞的,一心只关心眼前的一亩三分地,看着使者们的寸发、短衫,还以为买活军是什么新兴的土番势力,从闽西那边打过来了呢
不过,使者的官话都说得很流利,一听就知道绝不是土番,虽然女使者说不来本地的土话,但她身边的男使,却是潮州的口音,而且面相、行动时的神态,说话间的一些习惯,都很熟悉,大家稍一寒暄,就知道了男使是果然是潮州人,只是前些年阖家北上,迁移去了买地也算是半个老乡这也算是个好消息吧,至少说明大家能说得上话,彼此好交通。
如果不是在这么严肃的场合,大家就说不得要和男使者攀一攀亲戚了,但现在还要暂且按捺着,听他翻译女使者的吩咐不翻译也不行,光是这几十人里,会说官话的也不过只有那么十来个而已,龙川县这里,根本没有什么说官话的必要,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会走出山区,就是出门,最远也只是去敬州,汉客的土话完全可以通用,倘若要学着说第二种语言,大多数人也会选择本地的土著常说的白话。
“饭是要吃的。”使者们的态度,不算太亲切,但也并不冷傲,而是立刻就很有主见地分派起来了。“但不能只是我们吃,县中各行各业,都要有人来一起吃,大家一起商议着咱们龙川县日后的行止。”
这是非常新鲜的要求,众人都有些愕然,但还是耐着性子听他们安排做小买卖的要出一个有威望、行事老道的,在县里居住,附近耕种的农夫、在龙川打鱼的渔夫们,还有匠户也要互相推举出一个代表来吃饭,当然了,县学这里,教谕也是要来的,各村寨在县里居住的人也要来。这些人群彼此赶快互相寻找,推举出一个代表来吃饭,席间共商大事使者们甚至还提出了一个要求,那就是县里的女娘也要找到一个能说会道,聪明能干的来赴宴。
这简直是开天辟地以来,前所未有的事情,女娘也要出来和这么多大老爷们吃饭、商量大事在此之前,她们甚至还要聚在一起,推选出一个代表如果说前面的要求,还只是让人疑惑的话,那这个要求毫无疑问便让这些耆老们感到很抵触了,从刚才到现在,从来没有浮现在脑海里的反抗念头,第一次明确地浮现了出来不仅仅是因为这个要求的陌生难办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怎上得了大台盘,而且也因为,这个要求似乎完全打碎了龙川县千百年来一种非常稳定的秩序,随着男女分界的碎裂,大家心里的安稳感似乎也随之完全消失无踪了。
而这样的动荡,当然是让人非常反感的,甚至他们立刻就想到了暴力不合作两个使者,冲进来指手画脚,把龙川县的规矩全部打碎这也未免太看不起龙川的父老了满县里几千人,一人一口吐沫,不都得把他们两人淹死
“这个是办不到的哪有男女一起吃饭的道理,谁家的好女儿愿意来”
“就是啊使者老爷还是开开恩她们来不来本来也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洪县丞你说句话啊”
正衙内,一时便乱糟糟了起来,大家都在争相发表意见,大概是也留意到了大家的抵触情绪,男女使者对视了一眼,女使者说了几句话,男使者便笑着说,如果女娘暂时不愿来,也没有关系,但是这顿饭一定要赶紧安排,毕竟这也关系到了满县的前程,可是千万怠慢不得,吃什么不要紧,甚至什么都不吃也行,但是大家一定要来。
这个退让,俨然就让耆老们得到了一丝满足,也因此在这样的大变化中,找到了一丝自信,他们沉着下来了,唇边也重新出现了微笑,一边答应着,一边还有闲心去安排宴席了饭当然是要吃的,大吃大喝做不到,仓促间安排不了那么多好菜,但至少要把使者这桌供好,其余桌面上,一碗米粉干也是要有的。
小鱼干、芋头粄,今天城里没有杀猪,当然没肉,香菇干发起来,杀鸡杀鸭用香菇去煲,一桌一碗香菇鸡鸭煲这就算是大菜了,还有豆腐坊的豆腐,也都被包圆了,连磨豆腐的老潘都被征用了来做豆腐丸龙川县这样的地方当然是不会有酒楼的了,要开宴席都是去各家借桌椅板凳,再请来能下厨的乡亲帮忙张罗,于是一整个下午,县城实在是少见的热闹,负责排办宴席的人,里里外外的冲进冲出,忙得汗流浃背,其余人则有些不知所措,彼此询问着自己该归到哪一行去推举代表有些人又是村寨的亲戚,又是从事某一行业的小商贩、小匠人,这又该怎么算呢
想想看,两个陌生人竟然给一个县城内的千把两千人,带来这样大的变化,着实是很荒谬的事情,就算大家都不搭理他们,他们又能怎么样呢当然,也不是没有人这么想,可这个想法,也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又被一种根深蒂固的敬畏给取代了别看只有两个人,洪县丞也只有一个人,可谁敢不尊重他呢既然他现在把这份权力递交给了那两个陌生人,那么他们当然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像是听从洪县丞一样,听从他们的吩咐,否则,以后洪县丞做的那些事又该由谁来做呢
对他们来说,洪县丞虽然只负责很少的事情,但这些事情却也是相当重要的,比如说,县里出事了,需要赈灾,就必须由洪县丞往外写信一切和外界官府的交流,如果没有通过洪县丞,便不会有人搭理,虽然很有限,但洪县丞多少还是能要到一些资源的,而只要有人能取代了他的位置,去和外头联系,一样能要来从前的资源的话,那么,县里的大家也就把他们当做洪县丞来尊重,也愿意把赋税交到他们手里,至于信写往什么地方,这倒是无关紧要的,是敏朝的皇帝也好,买活军的皇帝也好,反正都是山高水远,一辈子也不会和龙川县发生什么直接联系的东西。
因此,洪县丞明确表态的移交,虽然只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儿,慢吞吞说出口的几句话,但却也还是有分量的。县里的耆老们,也都乘着这个下午,做着改换门庭的准备,在心底掂量着他们可以谈的东西对买活军稍微有些了解的,想的是新君到此,总是要施恩的,能不能弄点高产稻的种子回来这一次如果能附上会种田的师傅那就最好了,恍惚听商旅曾说过,买活军很善于种田,他们倒也不是没搞过高产稻的稻种,价格还不低呢,是潮州那里给吏目塞钱才分过来的,但是龙川县这里是高山,地理可能和外头不同,大家摸索着种了,也不知道是种子不好,还是种得不对,产量并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
再者,如果能免几年的赋税要是锐意进取的话,再兴修点水利看那使者年轻和气,傍晚吃饭时,捧上几句,说不准就能得些许诺,不管最后能不能成真,有了个话头儿总是好的
在耆老们心里,他们和衙门的交集也就只有这么多了,能得到的好处是这些,要提防的也无非是新的官衙三天两头的摊派赋税,把百姓们敲骨吸髓不过他们对此不算是太畏惧,因为村寨都在山里,族人也都抱团,不但难打,啃下来也没什么油水,所以大部分官衙,从他们这里索取的也就是一个顺服的态度,随后大家便相安无事,没有什么来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