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曼君却仿佛是全想明白了,她以叹息一般的口吻,低声说,“昌逢,圣人无情而有性,六姐不是圣人,可表现出来的模样却胜似圣人,你觉得她是全无私心,全无爱好吗或许,她的爱好,便正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啊,她要的并非是顺势应时,把已经发生的一切,在如今再照搬一遍她就是要凭借自己的无穷伟力,把这些历史中未有的故事,化为现实。”
“她并不是没有一丝私心、一丝任性,她的任性,恰恰已经包含了整个天下,席卷了所有人正是因为这份任性,她才宵衣旰食,开创如此伟业,你又该如何去反对她的任性呢你在反对的,是国家的基业,是一切的起源”
吴昌逢不禁瞠目结舌,再三思量却又没有一字可以反驳,他也激动得发起抖来了,“但是,但是”
但是,一座建立在任性,建立在狂念上的国家,这是何等的飘摇纵然天下间没有一人能抵挡六姐的伟力,但是,基于生产力的反扑却是最汹涌的,这甚至是她自己的道统都在反对的事情超出生产力的生产关系注定会被排斥,而代表淘汰生产关系的政权其本身
这一瞬间,一切安稳似乎都如同风中残烛一样,摇摇欲坠,吴昌逢几乎看到了一座冉冉升起的城市,是如何在乱军的呼号中陷入战火。他狠狠地颤了一下,几乎要问出口了难道六姐就不怕
不怕不怕什么不怕身死道消吗他突然又想起来了,是啊,六姐并非凡人,她怎么会死呢对她来说,最次的结果也不过是扬帆出海,了此残生,甚至于她还能多得不少闲暇,光是那一艘大船,便足够她享受的了
她是永远不会输,也不可能输的,六姐总会有退路。没有退路的,是那些深信于她,为她摇旗呐喊的马前卒真到了那一天,不,或许在那一天之前,他们总会比她更先死,他们没有第二种结果
吴昌逢立刻恐慌地看向了自己的妻子,似乎想要确认沈曼君是否已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谢双瑶的狂信徒,甘心于为了她描摹中的王图霸业而肝脑涂地,以沈曼君的位置,以她前后地位的对比,以她获得的权力和机会
夫妻二人,四目相对,吴昌逢逐渐放松下来,他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沈曼君的手臂,喃喃说,“这会儿,我倒是有点想家了”
故乡有什么好想的夫妻两人在买地的日子,是如此的富足、体面而幸福,他们拥有的权柄更非在故乡时可比,但是,在故乡时,他们虽然是无名小卒,却至少是平安的,而不是在政治漩涡的风口浪尖滑行,沈曼君笑了笑,低声说,“算了吧,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买地总有一日会主宰华夏,我们是无处可去的”
虽无处可去,虽身不由己,但只要夫妇同心,总能随机应变,两人的手指,紧紧地缠握在了一起,吴昌逢开玩笑一般地说道,“今日起,要读史了,尤其要读长乐老自叙为佳。”
沈曼君忙瞪了吴昌逢一眼这话也未免太露行迹了若是被情报局听去了,对景儿就是罪证,沈曼君身为买活周报的编辑,思想却无法和六姐保持一致,这是极危险的事情。丢工作那是好的,会不会被降罪都很难说。“我看什么史书我只兢兢业业做我该做的事,从前如此,以后也是如此,不会有一丝改变。”
只要沈曼君不为了六姐的狂想而冲锋陷阵、舍身殉道,吴昌逢都可接受,继续完成本职工作,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嘛,他连连点头,“夫人说得是,是为夫浅薄了掌嘴,掌嘴”
于是,夫妻二人不再讨论这个危险的问题,而是张罗着洗澡睡下像是他们的身份,早已置办起了浴室,在云县这里,一年八个月都可以洗冷水澡水塔的水,被阳光晒得暖热,洗的时候是温温的,天气凉了就兑一点热水即可,也很省煤炭。于是两人熟门熟路地把驴子最后一次车上的水给用了,还剩了一些,留给孩子们起夜时冲厕所,先后躺上了竹床,吴昌逢挥着蒲扇,给沈曼君轻轻扇风。
若是以往,他扇上一会也就睡了,但今日却是不同,扇子挥了许久都没有慢下来,沈曼君动了一下,细声问道,“睡不着”
吴昌逢苦笑道,“这让我如何能睡着”
对于谢六姐的施政理念,要说他一直都没有意见,那也是绝不可能的,吴昌逢毕竟是受儒家教育长大的传统书生,不过,基于生活水平的直线上升,吴昌逢一直秉持着一种随波逐流的心态,只要买地一直保持强盛,他愿意当然想反对也无能为力去适应六姐倡导的新风新俗,但是,倘若因为这些新风俗中过于激进的部分,反而影响到了政权的稳定,叫敏朝等潜在的敌人有机可乘的话,他又反而忧心忡忡了起来。
几番变化角度,设身处地地为各方着想,却又觉得其中许多矛盾,实在是不可调和,吴昌逢又站在谢六姐的角度去想,是否可以暂时放弃一些过于激进的策略譬如说,其实只要取消同休产假,暂时由女子休产假,这个政策的激烈程度似乎立刻就减轻了一半可是,六姐又凭什么惯着呢她若不是这样强硬的性格,又怎么能始终牢牢地把大权握在手心呢她何必如此辛苦呢
这是个注定没有答案的问题,而且,吴昌逢发现,从深心里,只要能维持局面的稳定,让眼下的生活继续下去,他一点也不排斥六姐的所有政策,同休产假也好,婚书改革也好,拆分宗族也好,对他来说,伤害微乎其微无关痛痒,个别政策还让他享受到了好处,唯一需要克服的不过是一些老观念而已。
不知不觉,他似乎竟完全站在谢六姐这边,开始为她抱起不平来了六姐如此激进,为的是她自己吗当然不是了,她自己早已可以享受这世间所有的特权了,她所为的,有些是为了最穷苦的人,有些则是为了从前受到压迫的女子但是,这些受了她恩惠的人,会因此完全地站在她这边,成为她的臂膀吗
不,不会的,至少绝不是所有人都会,甚至,如果悲观一点的话,还可以这样想,那就是大多人都不会就看曼君就知道了,倘若不是六姐,曼君如何会有现在的成就但即便如此,曼君却依然没有全部站在六姐这边,她会出色地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但却绝不会为了六姐的主张而献出自己的生命
吴昌逢竟在黑暗中,用略微责难的眼神看了妻子一会,似乎在责怪她的不讲义气,好一会儿,代入感逐渐散去,他这才回到了自己的角色中来,想了想,不由叹了口气。
“想什么呢”妻子有些困倦了,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担心,吴昌逢想,可能这份忧虑在心中不止一日两日了。他爱怜地轻轻挥了两下蒲扇。低声说,“我是想”
他想让妻子早些睡,可不知为什么,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此刻最真实的想法,“我想,六姐是多么的孤独天下间膜拜她者,不知凡几,可她有没有真正的战友呢”
真正的,会为了她的狂想,她的任性,愿意冲锋陷阵、死而后已,为了将这任性烙印在现实之中,从此悬为定例而付出一切的人,真的存在于这世上吗真的有吗
“那也当然是有的。”
妻子的回答却很肯定,“这天下什么样的人都有,这样的人虽然少,但也一定是有的”
她是真的很困了,话没有说完,便慢慢地睡去了,留下吴昌逢在黑暗中一个劲的遐想这样的人真的有吗曼君是不是也认识几个呢他们,她们,又会是什么长相,什么性格
又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