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地的崛起,给敏地带来的,并非只有好处,和报纸、天花疫苗以及高产粮种一起带来的,还有社会秩序的瓦解和混乱,大江原本稳定的商业环境,现在反而陷入了混乱和凋敝之中。
除了信用的破坏之外,也有交通的困局。“买地要船匠,川蜀船匠现在有一个算一个,全南下了,好,本来整条大江上,新船大半都出自巴蜀,从前巴蜀商人,造船顺流而下,做完生意便把船只留在本地售卖了,自己反而搭船或徒步返回。
现在可好,川蜀无船,可笑大江居然陷入船荒客官们,若是从前,小老儿哪里敢摇船从湖口直去夷陵呢这大江上,一段是一段的地盘,船夫能做的生意,那都是有数的,若是偶然越界,本地的船只欺负你,拉纤都不可着你先拉多得的船钱,泰半都得孝敬出去。
这也就是如今了,江上船坏了都无人修,甚至于船夫自己南下去讨生活的也多,原本的纤夫也走得差不多了,您们买活军诸位,就是想要按着州府换船,这么多人也不好安排,小老儿受了买活军的大恩,现在还有一个姑娘送去衢县读书了,这才壮着胆子,应了您们的单子那。”
絮絮叨叨说到这里,船夫又道,“如今客商多,船还少,您们这会儿还好,夷陵那里,许多客商都是坐困愁城,想要一艘船西去回家都难现在纤夫少了,今年又冷,冬日更不肯出来,强要他们拉纤,脚钱只怕是天价说不得,至少也要等到开春,甚至是入夏,水涨了些,再看看能不能过三峡,往叙州去吧”
虽说是行路难,但也没有难到这份上的,众人听了,除了吴老八这种时常在外走动的老江湖不动声色之外,多少都是咋舌,王小芸低声道,“若真是如此,只怕不好耽搁这么久,还得走蜀道入关。”
“蜀道,嘿嘿,蜀道”
船夫摇了摇头,嘿然不语,显然对蜀道的安全性极为怀疑,有个叫佘八方的吏目道,“我有个兄弟就是巴蜀来的,他是叙州同乡促进会接来的,说是蜀道根本就不是人走的,除了本地山民以外,根本没人敢走山间的栈道,那栈道年久失修,有很多暗伤,一脚踏空便掉到悬崖下头,尸骨无存”
“这可是真真儿的”船夫立刻和他一唱一和,舱内一时无人说话,只听到格格轻响,众人不免好奇,左右找寻,却发现是小雷听得入神,又打从心底害怕起来,牙关相扣发出的声音。
这么一来,船舱里众人反而都笑了,气氛也为之一松,小雷羞得满面通红,辩解道,“我我这是冻得不是怕的”
大家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对彼此秉性也略有了解,佘八方促狭叫道,“雷姐,不怕若你掉下去了,我给你申请,打从你离开泉州开始,每一天都给你算双倍的危险津贴”
小雷大怒道,“好那我们走栈道时,你可别在我旁边,我就是要掉下去也得扯着你一块黄泉路上我也不寂寞”
“真是好一对亡命鸳鸯”
有人这么笑着调侃了一句,众人都是大乐,船舱内又热闹了起来,吴老八等众人说笑完了,方才道,“这也不至于,我们现在坐客船,只是因为我们自己人的商船要载货,到了夷陵,货可出一部分,我们就上叙州人的船去,他们有一帮兄弟是专门拉纤的,可以把我们拉过三峡,走蜀道,那是徐侠客这样的大侠去游览三峡盛景的,我们这些要公干的吏目,还是老实点坐船吧”
可以不走蜀道,众人也是放下心来,船夫也咋舌道,“是小老儿想差了叙州同乡会好阔气,他们确实有一班纤夫,拿高薪养着,又吸引了不少外地人去做纤夫,那拉纤的手艺是老道的,脚力钱也贵,除了叙州同乡会的船,很少有船家用得起,现在川蜀航运,几乎都被叙州同乡会把持,他们是富得流油”
叙州的事情,关系到考察团众人的公务,大家都是听得认真起来了,吴老八笑道。“师傅,他们的纤夫一日能拿多少胜过外地许多”
船夫摇头道,“客官,他们的纤夫是按重量算钱的,出一船的力有一船的价钱,因此也不好说一日拿多少。至于是否胜过外地”
他比了比船外,“您就先看看这里纤夫的模样,再到叙州去看看,他们的纤夫又是什么样子,那就晓得,两头的日子差得有多少了。说实话,现在还留在这里拉纤的,要不是只会
说本地话,又没个能带出去谋生的前辈,要不,就是和小老儿一样,有家有小,离不开的。再要不然,就是大户人家的奴才,有卖身契在,被看管甚严,不好逃脱,不然的话,早就想方设法,不是去叙州,就是南下去买地了”
众人本来坐在船舱里,只是探头和他聊天,看不到外头的景象,此时听船夫这么一说,方才知道快到下一个码头了,便纷纷走出船舱,在甲板上眺望。果然见到前方一处浅滩,冬季枯水,客船还好,可以腾挪过去,商船沉重,却是难行,便有不少衣衫褴褛的纤夫,正在船身上绑着纤绳,预备着把他们拉过去。
这样冷的天气,江水虽没上冻,但也是刺骨发寒,他们却仍是赤条条的,上身一件蓑衣,下头是犊鼻短裤,挽到膝盖上方,小腿就这样踩在江滩里,一个个都是身子精瘦,有些甚至可看到肋条,面上却是发红,不少人有一个醒目的红鼻子和这艄公一样,怕都是喝出来的,毕竟虽说是习惯了江上的天气,为了做事方便穿的少,但到底也会感到寒冷,这些江上人家,多数都是养成了冬日饮酒御寒的习惯。
船上诸人,里三层外三层的穿着,犹自还感到严寒,见到这些纤夫,如何能不惊讶,只见前方矮山之中,还有不少蚂蚁一般的人影,拖着长长的纤绳,在山间拉拽着摇晃的商船艰难前行,在冬日暗淡天色之下,山水之中,竟形成旁人司空见惯而令买地南人眉头大皱的惨相
船夫还在甲板上乐呵呵的摇橹,时不时用土话和纤夫们招呼拉家常,金娥只看了一眼,便觉得极是难受,不由得背过身去,钻进船舱,她自幼在江南长大,虽然也屡经人间疾苦,更是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大罪,但毕竟南方富庶,便是乞丐都有一身薄衣。金娥自己交际的一干人等,便从没有衣不蔽体的时候,其余更加凄惨的事情,只是传说而没有眼见,这样瘦骨伶仃,挨饿受冻还要在冰冷刺骨的江水中做苦工的惨相,实在是突破了她的承受能力
过不得多久,买地的吏目们都纷纷钻了进来,尤其是女吏目,表情并不好看那些真正从外地到此,又确实见识过民间疾苦的女娘,文化水平多数都不高,就算做了吏目,年限也短,很难派外差,调查团里的女吏目,不是和金娥、王小芸这样,从前是较为高级的表子,就是如同小雷这样,本是殷实大族娇养的女眷出身。她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逼真,如此的惨相,心绪自然难平。
尤其是小雷,神色低沉,沉默了良久,方才突然说道,“那些纤夫,许多神色安详,嘴角含笑,除了鼻头发红之外,肤色却是发青这样冷的天,穿着如此单薄,在江水里泡着,他们已经不知寒热,那是死相如此之人,很难活过这个冬天,在外头拉纤的,全是将死之人那”
她虽然没有明说,但来自泉州,又姓雷,很容易让人猜到她的出身,众人都知道,这是小雷家学渊源的判断,应当不会有假,可也唯有沉默以对,吴老八道,“没有办法便是穿着棉袄,也会很快被溅起的江水打湿,根本无法保暖。除非江里冬日不行船,否则,总少不得要纤夫的”
小雷突然发怒般道,“怎么没有办法呢我们闽江也有纤夫难道我们闽江就不冷了吗只要在棉袄外再加一个油布做的斗篷外套,至少,至少上身也不用只光着穿蓑衣呀”
但是,这怒火是没有道理的,因为这并不是考察团造成的问题,甚至考察团正是为了解决这问题而来,小雷也知道自己有些过分了,咬了咬唇不再往下说,但也没有道歉,过了一会,她闷闷地说,“若是丰饶县和叙州府的新义军,扩张到这里那就好了”
但新义军扩张到这里,究竟能否提高纤夫的待遇,这其实也是个未知数,船舱内依旧是一片沉默,金娥望向船舱之外,看着那一个个纤夫的身影从那狭小的视野中摇曳着一闪
而逝。他们模糊的面目中,只有面上鼻头的醉红,在苍然天色中有几分醒目,余下的一切,全都快速融化在了江水的暗青色中。她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王小芸闭眼轻轻摸着腕间的数珠儿,小雷坐在两人身侧,惘然若失,不再说话,小船在欸乃声中,缓缓没入山水之中,载着考察团油然西去。余下的航程中,她再也没有提起过自己应得而未得的危险津贴。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